山雨欲来风满楼。
    少年走出那间酒气熏天的铺子,看了眼头顶阴云紧布的天空,眉头微皱。
    刚要转身回去,却见远处的毛驴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又在马厩里皱鼻子嗅了嗅,似乎连它也闻到了刺鼻的酒味。
    少年走到马厩里,看到毛驴低头吃着草料,也不出声打搅,往食槽里添了些清水后,便找了个栏杆倚坐着。
    少年才坐下,毛驴就赌气似扬蹄送了他一脸灰,少年揉了揉脸颊,无奈笑道:“你这畜牲倒是没心没肺的,亏得我还担心这几年你别饿死在蜀中。”
    毛驴扑哧两声响鼻,算是回应。
    酒铺少年笑道:“可别说我小气,好好一头驴就莫去学人喝酒,要是哪天你也醉死了,我可没法和李老头交代。”
    毛驴低头吃着草料,毛发不似从前那样光亮,这几年腿脚也不够灵活了,刚回来的时候,见它被一只小马驹追着跑时,还温温吞吞的叼起地上秸秆,少年没由来的鼻子一酸,等见它还是那样鼻孔对着自己的时候,心道还好还没变。
    少年没好气道:“都快成精了。”
    缸里的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地面也跟着微微颤动,少年诧异,转头看了眼远处的官道,荒野尽头,有几辆马车驶来。
    老人家掀开车帘,在下人的搀扶下,走出车厢,看了眼远处那在寒风中飒飒作响的酒旗。
    门前道路两旁,几年来已是蔓草丛生,还没来得及打理,眼下是几日以来的首位客人。
    老人家身着灰衣,银发微驼,笑着对身边之人说道:“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还有这么个酒铺在,只是瞧这光景,怕是许久没有开张了吧。”
    另一位青衣老人捻了捻花白胡须,说道:“方才还见有人在,过去瞧瞧便是。”
    于是,在下人的搀扶下往酒铺里走去。
    少年眉头一挑,依稀觉得这两位老人有些面熟,却又不记得哪里见过。
    屋子里的摆设倒也简单,清一色的老旧八仙桌并排放置,数张条凳横竖其中,房梁上吊着几盏油灯,早已落满灰尘,墙边几十个酒坛堆叠摆放着,上面贴着的酒字已经褪了色,里间隔着一张粗布,隐约可以看到墙上挂着的腊肉。
    两位老人找了张桌子坐下,对着远处的少年问道:“你家掌柜呢?”
    少年正擦拭着柜台,头也不抬说道:“我就是掌柜。”
    两人显然没想到这家酒铺的主人如此年轻,那青衣老者拱手说道:“倒是老夫眼拙了。”
    少年嗯了一声,然后说道:“糙酒十文一角,小菜八文一碟,只此两样,若要上好的酒食,出门右转往锦官城去,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老人家一生走南闯北,便是昔日长安最为盛名的明月楼都曾宿醉过,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都说店大欺客,可眼前这小小酒铺,却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架势,着实让人看不懂了。
    难道这年头生意都是这么做的?
    得,客随主便,出门在外倒也没多少讲究,两位老人相视无奈一笑,点了一壶黄酒几碟小菜。
    酒水正酣时,名为长孙无忌的灰衣老人轻声说道:“这趟去锦官城,你我须得想方设法说服那曹知州,卦象之事虽无法明言,但事关蜀中百万民众的性命,丝毫懈怠不得。”
    本名魏征的青衣老者,喝了口黄酒,摇头说道:“占卜一说,向来无从考据,你我尚且将信将疑,又如何说服那曹知行,听闻他素来为人刚正,你我就这般上门说去,不被轰出门已经算万幸了。”
    长孙无忌举着酒杯,叹气道:“我与他未曾打过交道,只是听说他是宋家的女婿,宋天保那时在朝中也曾受过你我关照,他家那叫宋愚的晚辈,还是老夫亲手送到李青手中的,如此说来,不看僧面看佛面,曹知行想必也不会为难你我。只是听不听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魏征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这些陈年旧帐人家会不会认还是一说,以你我如今的身份,人家就算避而不见,也是情理之中,以武兆那女人的手段,岂会任由他私自成事?谁又敢冒着砍头的风险私自接纳旧官?”
    长孙无忌闻言无奈一笑。
    魏征摇头轻笑道:“所以你我也不必袒明身份,曹知行既是蜀中父母官,对此岂会当真不闻不问?”
    长孙无忌轻声说道:“话虽如此,只能听天由命了。”
    魏征点了点头,看着酒杯,怔怔出神。
    继续吃酒,长孙无忌说道:“话说回来,广陵江上如此动静,京中那女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魏征闻言轻声道:“坐不住坐得住,都要派人过来视察一二,龙脉关乎社稷根本,她武兆岂是那种拱手予以他人的性子。”
    长孙无忌点头道:“可惜昔日广陵江底那头老龙,被你斩去了千年精魄,若不然咱们的把握还能大一点。”
    魏征顿了顿,说道:“机关算尽未必是好事,凡事留有余地便自有转机,京中有钦天监几位高人在,你我这些年做的事,未必不曾被他们窥探一二,还是小心点好。”
    长孙无忌打趣道:“这可不是你铁面魏公的一贯作风。”
    昔日先皇当朝之时,曾言人曰魏征举动疏慢,但朕觉其妩媚尔,由此铁面魏公的名望无人能及。
    魏征差点笑出眼泪,咳嗽几声,灌了一口温酒差平缓下情绪。
    一碗糙酒,却尝出了人世百态来。
    似乎有些醉意,魏征眯眼望向远处,轻声说道:“昔日诸葛孔明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说法,先皇待你我不薄,你我又岂是惜命之人,只是如今江山社稷被一介女流篡夺在手。”
    魏征摇晃了一下酒碗,继续道:“尽人事知天命,你我苟活一日,兴复之事便一日不会断绝。”
    长孙无忌笑着道破天机:“满朝文武这些年都在关心立储之事,都说武家气运皆被几位女子占尽了,所剩男丁皆是扶不起的阿斗,李唐家的几位王爷虽被流放在外,却也未必没有机会,京中还有一位韬光养晦的安王爷在,倒是幸苦他等白了头。”
    魏征皱眉道:“都说这安王爷如何隐忍,如何贤能,在老夫看来,不过是一阶愚夫罢了。”
    长孙无忌替他将酒水满上,笑着说道:“和那些流放在外的亲王不一样,安王爷八面玲珑藏拙多年,注定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些年虽不问朝政,但民间都流传着他安王爷如何求贤若渴,性子又是如何仁善温厚,李唐有高宗那样治国平家的人物,也有太宗那样戎马天下的人物,可曾出过什么仁善之辈?他安王爷再如何巧言令色,骗得过寻常百姓,却瞒不过心似明镜的满朝文武,更何况武兆那样的女子?不过他既然选择聚民意,未必就没有半点胜算,只是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人在京中,便如鸟在囚笼,如何折腾得过笼外之人?”
    魏征闷闷的喝了一口酒。
    欲言又止。
    长孙无忌感慨说道:“咱们这些文臣最是喜欢窝里斗,还是他李青看得明白,跑西域闹腾去了,这一仗怕是每个三五年打不完了。”
    魏征沉默半晌之后说道:“若是胜了还好,可满朝文武可曾想过,若是败了,又将如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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