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大门被一个瞎眼的老妪从内拉开,入眼是一片偌大的庭院,院子里栽满了各种花草树木,与外面的破败萧条相差甚大,宁云郎踏着轻碎的步子走在石板路上,笑着说道:“常听人说京都里的富贵人家最喜亭台谢宇,看样子你倒是个另类。”
    “另类算不上,只是平日喜欢赏花一些,便让下人多准备了一些,闲着无事时,花些时间打理打理,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柳絮池塘淡淡风?”
    宁云郎忽然脑中想起一句来,轻声念道。
    公孙芷雪闻言微微一愣,笑着说道:“不愧是诗会拔得头筹的才子,出口成章这种事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不知可有完整的句子?”
    宁云郎点了点头,说道:“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以公孙芷雪在诗词歌赋上的造诣,其实早已远胜城中一些所谓的才子了,只是以她的性子,倒也没去刻意表现什么,此刻听宁云郎这两句说来,顿时觉得眼前这位,不说剑术上的造诣,便是诗词一道上,便已经罕有敌手了。
    “不错,若非知道你从蜀中而来,还以为你是江南某个世家子弟,这种富贵气息,当真一般人写不出来。”
    宁云郎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晏家数代为相,富贵气象岂是常人能及,这是放在这个世代里,名为晏殊的才子怕是还没出生。
    远处那位瞎眼的老妪走了过来,不知在公孙芷雪的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然后退了下去。
    “看也看了,公孙小姐若是有事,还请明言吧。”宁云郎开门见山说道。
    公孙芷雪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急,宁公子不妨先坐着,让瞎婆去取些茶水过来,等稍后见过那些东西以后,再做决定也不妨。”
    宁云郎不明就里,却没忘记来这里的目的,从身后将那素布包裹的东西取了出来,说道:“李老头托付给我的东西,我也带到了,这本就是公孙家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公孙芷雪没有伸手去接那剑,而是笑着说道:“我虽懂剑,却丝毫不会使剑,宁公子既然是那人的弟子,不妨将这剑拔开看看。”
    在蜀中的几年里,宁云郎不曾见李老头用过这把剑,心中自然是好奇,此刻听她说起,也不迟疑,解开素布,顿时现出一柄淡青色的剑鞘来,宁云郎伸手抓住,单指撬开,只听哐的一声,一道青光骤然升起,庭院中毫无征兆刮起一阵风来,远处的桃树纷纷摇摆,无数的桃花坠落一地,被风卷起,形成一道龙卷往剑身汇聚而来。
    一朵巨大的青色虚幻莲花在空中绽放。
    宁云郎目光落在那青俏的剑身上,眯眼由衷叹道:“好剑。”
    “公孙家的三代人合力打造出来的绝代神剑,岂是一个好字了得。”
    瞎婆不知何时出现在庭院中,看着远处被桃花托在半空的青莲剑,眼中难掩追忆的神色,呢喃说道。
    然后摇了摇头,说道:“可惜了可惜。”
    公孙芷雪眼中亦是闪过一丝难言的神色,转身看着宁云郎,说道:“后悔将它交给我了吗?”
    宁云郎却摇了摇头,说道:“这本就是公孙家的,何况李老头也是希望能物归原主。”
    “当年的事,谁又说的清呢。”
    公孙芷雪淡淡说道:“不过,还请宁公子将青莲剑收回来吧。”
    仿佛看到了他眼中的疑惑,公孙芷雪轻声说道:“如今能使得动这柄剑,也只有你了。”
    “为何?”
    公孙芷雪看了他一眼,说道:“老前辈没告诉过你?公孙家铸造了这柄剑,却从未用过它,只是替它寻找每一任主人罢了。”
    宁云郎闻言一愣,说道:“我是这任主人?”
    公孙芷雪淡淡说道:“不是。”
    ……
    将青莲剑收回鞘中,宁云郎转身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疑惑的神色问道:“为何?”
    公孙芷雪却捋了捋额间的絮发,轻声说道:“宝剑自然要配良人,莫说一柄青莲剑了,便是公孙家的剑术传承,宁公子若是需要的话,未尝不可一见。至于青莲剑的归属,原本便没有个定数,宁公子以后若是遇到中意的人,便将此剑赠出也未尝不可。”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就算李老头也没有那么大的情面让公孙家付出这么多,更何况当初的事,呃,对于当初公孙家那位前,李老头也是有几分愧疚的,所以我不能理解你这么做的意思。”
    宁云郎沉吟片刻,抬头说道。
    公孙芷雪身穿浅色梨花裙裳,走在庭院里,远远来到一处阁楼前,停下脚步看了半晌,然后轻轻推开门,招呼宁云郎进来。
    这栋小楼立于庭院的深处,周围只有些树木,幽静雅致也不见别的建筑,此时天气虽已暖和起来,但行走这里还是感到一阵凉意,推开房门走进去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沉闷的气息,仿佛岁月里经久未散一般。
    那瞎婆老妇人到了这里便消失不再见了,仿佛看出了宁云郎眼中的疑惑,公孙芷雪摇头轻声说道:“这里是公孙家的祠堂。”
    宁云郎闻言微微一愣,说道:“倒是没想到。”
    “没想到公孙府里有这样一处地方?”
    宁云郎摇头说道:“没想到你家的祠堂这般别致,只是为何不见供奉的牌位?”
    公孙芷雪没有说话,而是从身旁不远处的桌案上找到一盏油灯,点亮了挑在手中,霎时间将屋子里照的一片洒亮,抬头看去,古色古香的楼阁里,四处有无数的壁画悬挂,上面绘着无数舞剑的女子,或轻柔,或凌厉,姿态各异,好不动人。
    宁云郎目光从那些壁画上扫过,心道不愧是公孙不愧是剑术世家,如此底蕴也在意料之中。
    谁知公孙芷雪并未在此过多停留,而是挑灯往那楼梯的地方走去。
    莹莹烛火照亮她的侧脸,不知为何,宁云郎觉得此刻的她,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在。
    拾级而上,楼梯上落着一层淡淡的灰,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刚登二楼,入眼却让宁云郎神色微怔。
    烛火跳动下的阁楼,笼罩在一片朦胧黯淡里。宁云郎可以不认识一楼壁画上的那些女子,但眼前摆放着无数的灵牌上的名字,又岂止是如雷贯耳?
    即便再无知的蒙童,也会明白这些灵牌上刻着的名字代表着什么。
    宁云郎无法想象几百年来,那些被朝廷冠以穷凶极恶的人,竟然都在这里。
    公孙芷雪提着油灯,在一块块灵牌前走过,烛光印着红字,仿佛染血一般,看的渗人,只听她轻声说道:“现在明白为什么公孙家从来都是女子了吗?因为公孙家的男儿都在这里了,足足二百一十六人,在这江湖留名的不少,未曾留名的更多。”
    宁云郎目光从那牌位上一一走过,脸色微微变化,摇头说道:“你就不怕我将这消息透露出去?若是朝廷知道,昔日那些所谓的大逆之人都在这里,只怕要掀起轩然大波。”
    公孙芷雪闻言嘴角轻挑,讥笑道:“大逆?”
    宁云郎点头道:“于世人来说,大概如此吧。”
    公孙芷雪淡淡说道:“整个大周王朝便是从李唐手中篡夺来的,那武兆岂不是天底下最大的逆贼了?”
    宁云郎沉默不语。
    公孙芷雪轻声说道:“这两百一十六人里,有大半都是公孙家的儿郎,其他的或多或少都有关系,论品性,论武艺,论谋略,却无一不是世上罕见,这样的男儿却只能隐姓此处,埋骨他乡,你说公不公平?”
    宁云郎平静反问道:“为何对我说这些?”
    公孙芷雪抬头看着他,轻声道:“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宁云郎眉头微蹙,摇头说道:“我可不认为我能帮到你什么。”
    公孙芷雪却说道:“不,你可以。”
    宁云郎目光落在远处的灵牌上,忽然问道:“所以你们公孙家,从很多年前就在做着这一件事?”
    说完,想了想,说道:“谋反?”
    公孙芷雪笑道:“什么是谋反?这天下可从来都不是一家一姓的,若论正统,三百年前坐拥天下的便是公孙家的先人,所以与其说谋反,不如说复辟。”
    宁云郎闻言微微一愣,忽然问道:“三百年前?大隋,公孙?”
    公孙芷雪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当初的大隋王朝,便是公孙家的,只是李唐以下犯上,篡夺了大统,先人才不得已隐姓埋名,改为公孙一氏。”
    宁云郎继续问道:“公孙家三百年没有办到的事,你觉得你便可以办到?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初李老头不愿意待在京都,而是选择周游天下,有这样一个时刻想着谋反的女人,的确头疼。”
    公孙芷雪摇头说道:“若是李老前辈甲子之前愿意出手,这天下如何又会落到武兆那女人手中。可惜甲子过去,那女人的修为深不可测,隐隐已经突破神游的境界,想要对付她,只有从长计议了。”
    宁云郎皱眉道:“所以你才选择我?可你为什么认为我就会同意。”
    公孙芷雪淡然道:“你会同意的,李老前辈的死,与她脱不了关系,你来京都便是为了报仇,这件事或许瞒得过其他人,却瞒不过我,四年前我在蜀中见过你,那次峨眉传承上,你是最后出来的人。”
    宁云郎抬头看着她,说道:“你调查过我?”
    公孙芷雪点了点头,说道:“不止是我,这会儿恐怕全京城的人都在打听你,或许你的身份已经摆在了皇宫里那个女人的身前,只是不同的是,我知道你是那人的弟子,更知道你参加了当初的峨眉试炼。”
    宁云郎忽然说道:“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看中的并不是我,而是所谓的峨眉传承吧。”
    公孙芷雪看了他一眼,由衷说道:“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就像你这样的。”
    宁云郎摇头笑了笑,说道:“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所谓的峨眉传承,到手的不过是一柄残剑,和青莲剑比起来更是天壤之别,如今还被我扔在秦府,如果你觉得它能够帮到你的话,你大可以取走便是。”
    公孙芷雪脸色微冷,沉默片刻,淡然说道:“宁公子大可不必如此,所谓传承,在人不在物,公孙虽是一介女子,却也没有夺人机缘的意思,只不过是借公子之口,与峨眉之人做个沟通罢了。”
    宁云郎闻言说道:“公孙姑娘想必误会了。”
    “都说买卖讲究个公平,公孙自然不会亏待了宁公子,方才我也说过,若是宁公子愿意,公孙家传承千年的剑术,只为公子一人观看,便是择主而存的青莲剑,一并送与公子也无妨。”
    宁云郎忽然有些头疼,无法解释也不去解释,只是歉意说道:“只怕要姑娘失望了。”
    公孙芷雪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既然如此,那今天的事,就当不曾发生过吧。”
    宁云郎拱手作别。
    身后传来一声问道:“为什么?”
    宁云郎头也不回说道:“你为复国,而我为复仇,道不同,不相为谋。”
    ……
    ……
    昏暗的阁楼上,公孙芷雪伸手从那些灵位上一一擦过。
    瞎眼老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沉声说道:“那人不曾答应吗?”
    公孙芷雪神色不变,轻声道:“若是这么容易,公孙家岂会谋划了几代人。他和当初那人的性子一样,只不过那人更像君子一点,而他是真正的小人,小人才不会在乎什么规则,所以想要从情感和道义上束缚他,显然是不可能的,那柄青莲剑他也留下了,也是,有峨眉的传承在,一把世俗所谓的神兵,确实不必放在眼中。”
    瞎婆低声问道:“如何确定峨眉传承便在他身上的。”
    公孙芷雪说道:“此事问过先祖,卦象上显示就是他了。”
    瞎婆闻言脸色变得有些恭谨,说道:“原来是老祖宗显灵,那此事便错不了了,当初那么多人去争夺峨眉传承,想不到却落在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当真是造化弄人。只是如今给他看了我们的计划,会不会被他透露出去。”
    “既然是那人的弟子,与武兆便是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断然不会透露给朝廷,既然他选择了科考一道,那我们便助他一程,好叫他明白有共同的敌人,才能成为朋友。至于峨眉传承,既然知道在他身上,便不用着急,十年之约到来之时,自然会有传道之人过来,以我们这些年的准备,断然不会失手的。”
    “小姐果然神机妙算。”
    “到也未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若是老夫人在天有灵,定会含笑九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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