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云郎看来,所谓的巴山蜀水,远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秀美,层峦之中多是破败的庙宇寺观,便是慕名已久的蜀中佳丽,也不过是寻常拿着擀面杖吆喝的妇女,那些士林中流传的狂儒更是不堪,赊账买酒被自家婆娘打得鼻青脸肿,还美其名曰河东狮吼,自那时起,宁字酒铺里就再没招待过一个儒生。
    再说,一角糙酒十文钱,可没听过那些儒酸文章也能论斤两卖的。
    宁云郎不待见儒生,却是对那些江湖人士来者不拒,都说高山深谷多隐士,这上山下山的,除了虔心向佛的善男信女,更多是慕名而来的游侠儿,偶尔还能讨习几手招式。蜀中民风彪悍,老少妇孺皆习武艺,前些日子还有只下山觅食的大虫,被人寻到后,剥皮送去官府换了赏钱,这年头说书的人都爱拿神仙说事,你要是开宗立派,名号里不带个仙字,怕是都没脸在蜀地混下去,就连常在酒铺里讨碗酒喝的老头,今儿也趁着酒兴吟了一句:
    “只问诗酒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宁云郎只是淡淡的一句,就将他打回了现实。
    “算上今日,你已经欠下二两八文钱了。”
    李老头恼羞成怒:“难道老夫还不起你这几两酒钱不成!”
    宁云郎怀疑的看了他一眼,道:“还真难说。”
    李老头瞠目结舌,手里捻着几缕扯断的花白胡须,气讷道:“现在的年轻后生呐。”
    宁云郎眉头紧锁,倒不去管这老头自言自语,转身将手里的算盘搁在柜台上,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沉默不语。
    屋子里的摆设倒也简单,清一色的老旧八仙桌并排放置,数张条凳横竖其中,房梁上吊着几盏油灯,早已落满灰尘,墙边几十个酒坛堆叠摆放着,上面贴着的酒字已经褪了色,里间隔着一张粗布,隐约可以看到墙上挂着的腊肉。
    初雷乍响,入了春的天气更是反复无常。
    宁云郎看了眼空荡荡的铺子,想着是不是该早点打烊。
    李老头嚼了颗花生米,抿了口酒,眯眼道:“宁小子,你当真没念过书?”
    宁云郎白了他一眼,懒得搭话。
    李老头乐呵一笑,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也不管胡须上沾着的几滴晶莹,继续说道:“能作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等诗句来,老夫当年可不如你。”
    宁云郎从角落里端来一坛酒,坐在李老头对面,没好气道:“喝你的酒。”
    李老头接过酒坛,掀开盖布,毫不客气的给自己满上。
    “自己写的诗都能忘,亏你还有脸称千杯不醉。”
    掺了水的酒槽味道并不好闻,宁云郎打消了尝一口的想法,反倒是李老头喝得一脸惬意。
    “你这小子做人厚道,说话却不实诚。”
    少年未置可否,托腮看着窗外发呆。
    李老头对此见怪不怪,半斤酒下肚,脸色涨红,醉眼朦胧道:“诗名是?”
    宁云郎想了想,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
    “将进酒。”
    一阵风吹过,将桌上的字吹皱。
    少年起身将窗台下的叉竿收起,牢牢闭上窗户。
    天空骤然一阵轰鸣,风声渐大,门前的酒旗飒飒作响。
    身后传来轻微的鼾声,宁云郎微微一愣,转身看去,果然那老头已经醉倒在桌上。
    “好歹也是流传千古的人,混成这样是不是太凄惨了。”
    少年自言自语,将老头背在身后,往门外走去。
    门前的槐树下搭着一间简陋的马棚,一头黑瘦的毛驴低头喝着水,见少年走来,翻了翻眼皮算是打了招呼。
    宁云郎松开缰绳,将李老头放在它身上,拍了拍它脑袋,吩咐道:“悠着点,别摔坏了。”
    毛驴似是不满的扑哧两声,不过好歹还是迈着步子走开,老头醉的稀里糊涂,嘴里也不知在念叨着什么,忽然身子一歪,眼见就要摔下去,好在毛驴抖了抖身子将他扶正,又接着赶路去了。
    等到那一人一驴消失,少年这才收回目光,说起来这云郎二字还是拜他所赐,取自“云深不知郎归处”,忘了是李老头哪天喝醉后写下的,别看他潦倒不堪,只论诗文,比历史中的那人也分毫不差,只是命途有些迥异罢了。
    命途呐。
    宁云郎心中轻轻叹息,却又自嘲的笑了笑,转身往屋里走去。
    一丝雨滴从脸颊滑落。
    宁云郎刚要伸手,身子骤然僵住。
    只是片刻间又放松身体,若无其事的走进屋子,反手将门轻轻合上。
    不等他有所动作,一道寒芒分毫无差的抵在他的喉间。
    宁云郎眼观鼻鼻观心,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抬头看着眼前之人,顿了顿说道:“若为钱财,女侠自取便是。”
    轻纱遮面,素色长裙上染着点点血迹,盘发结顶,肤白如脂,眼中却藏着刺骨的寒意。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宁云郎心中不由惊叹。
    谁知那女子的身影陡然一动,手中长剑便在他脖间留下一道血迹。
    “不想死,就按着我说的做。”
    女子眼神冰冷,寒声说道。
    宁云郎看了她一眼,将剑尖小心移开,认真道:“好。”
    青莲乡穷乡僻壤,唯一的官道都已失修多年,若非有商贾稍作修缮,怕是早已淹没在荒草中了,此时山风渐起,齐腰的荒草纷纷折乱,一队人马从远处驰骋而来,为首的是一名面容坚毅的中年男子,甲胄披身,胯下乌驹亦是神骏不凡,只见他一声轻吁,猛地拉紧缰绳,身后数十骑人马也几乎同时停下,如铁钉般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轰隆隆。
    如铅的乌云伴随着沉闷的雷鸣,风携雨势而来。
    为首的将领抬臂挥示,余下众骑皆是屏息而待,偶尔只有马匹的嘶鸣声。
    不远处,一辆车马缓缓驶来,驾车的是一名身穿乌衣的老妇人,双目近乎死灰,脸上褶皱深浅不一,看上去甚是苍老,而她身后的车厢却是异常的精致。
    似乎感受到了压抑的氛围,老妇人眉头微蹙,手中马鞭扬起又放下,骤然拉紧缰绳,马车停下的瞬间,与拦路的那将领仅有咫尺之遥。
    老妇人空洞灰白的瞳孔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春雨淅沥,落在众人的甲胄上,激起层层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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