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濯在客栈炉火边躺下来,觉得无比疲倦。
    夜半三更那道炸雷,早早就将他劈醒。他闭上眼睛继续睡,心头却没来由一阵乱跳,直到几只缺胳膊少腿的纸鹤啄醒他。
    他几乎疯了一样,心中暗暗祈祷小老虎平安无事。至于瞎子,早死晚死,反正没分别。他没见到小老虎的身影,只有林寂和一团黑雾打得你来我往。他飞身上去应战,黑雾却蓦地消失了。
    兰濯心道不好,赶忙飞身直追,却不见黑雾行迹。林寂奄奄一息倒在河边,硬撑着往他手里掖了张被血浸透的符纸,要他去寻阿花。他草草给瞎子输了点法力,握着符纸一路追赶。远远地便见半空浊气弥漫,阿花被裹在一团浓稠黑雾中,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他已许久不曾动过杀心。黑雾与他纠缠一会儿,渐渐散去。阿花始终昏迷不醒,额头烧得滚烫,在他怀里整夜抽搐打寒战。
    蟒妖皆擅岐黄之术,他请来的那位花斑大蟒约莫才化成人形不久,拐扭着一双行走还不太自然的腿脚,说发烧是因为邪气入体。虎为纯阳,天然克制邪祟,发热反而是好现象。
    “山君年纪轻轻,修为还有进阶空间,因此与邪气相抗昏迷不醒。不必服用药物,等她自行恢复就好。”
    林寂苏醒之后,就一直在床边守着。他的伤大约并没有彻底痊愈,面色惨淡,和街尾棺材铺里盛的棺材瓤子没太大分别。兰濯借用客栈后厨熬煮蜂蜜人参露,顺手分他一碗。捉妖师不是神仙,并非全知全能。他预知不了黑雾的来去,此事不能全怪他。
    “你,滚回去躺着。”他阴沉着脸,捏着一把小银调羹给阿花喂水,“没死就养伤,死了方便我收尸。她年纪太小,白天黑夜离不得人,我没时间照顾半死不活的蠢货。”
    阿花好不容易退去高热,又发起寒来,上下牙直打颤。兰濯烧旺炉火,将被褥悉数盖在她身上,仍然无济于事。他伸手探一探她掌心,冷得几乎没有温度。小老虎倒是个聪明乖觉的,双手摸到暖和东西,迷迷糊糊往怀里拽。兰濯皱了皱眉,和衣躺在床上,熟练地把阿花拉进怀里,双手聚起狐火拢在后心。
    他怀里的虎皮毛球感到温暖,渐渐伸展开手脚,安静地睡熟了。
    阿花恢复意识那天,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完了,我被邪祟看上了。
    这句话成功地让两个憔悴不堪的男人拍案而起。林寂伤势未愈,动作比兰濯慢了好几拍。
    兰濯问她,是否从前同黑雾有所交集。她认真地想了一想,以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有交集的可谓浩如烟海。
    “太多,想不起来。”她说话一向坦诚,“可能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人家过目难忘。”
    兰濯不轻不重瞪她一眼,把一盅黑里透红的汤水塞到她手上:“能说话就自己喝,我不喂你。”
    阿花低头闻嗅,不由惊叹:“世间居然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味道!”
    林寂掩唇咳了几声,评价道:“这个词用得妥帖。”
    兰濯板着脸说:“这是灵芝山参羹,我还加了板栗山药和枸杞。”
    阿花小脸皱皱巴巴:“啊,它怎么是黑色的呢。”
    兰濯神色颇不自然,伸手要夺碗:“我重新做一碗……锅底烧糊了。”
    不等他伸手,阿花捏着鼻子,抢着一气儿灌了下去:“你辛苦熬汤不能浪费,锅糊了是锅不听话,骂它几句就好了。”
    “骂它几句?”兰濯眉毛一挑。阿花咂咂嘴,嘿嘿地傻笑。
    天黑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老虎耳朵太灵敏,隔壁断断续续的咳嗽一直飘到她耳边。兰濯在她床边另搭一张小床,陪她睡觉,防止夜里突发情况找不到人。
    “兰濯兰濯。”阿花从被子里探出头,小声喊他,“还有药吗,给林寂分一点吧,我怕他咳嗽死了。”
    就这么在乎那个瞎子?白狐心里莫名翻腾起来。当初一掌没打死他,致使横生许多枝节。顾忌阿花还病着,他只是简略地说:“他死不了,受伤恢复得慢而已。”
    小老虎趴在枕头上,慢腾腾嗯了一声。
    “怎么了?”他问。
    “没怎么。”阿花软绵绵地说,“林寂和我讲了,我被黑雾缠上,是你救了我。前几天发烧醒不过来,也是你一直照顾我。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狐狸了。要是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
    说来奇怪,方才他恨不得剐了瞎子泄愤,现在居然满心欢喜。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狐狸,她才活了多久,见过几只狐狸,就说他好?
    兰濯嘴角悄悄翘起,话说出口还是一本正经:“倘若你之后认识别的狐狸,觉得他好,也说一样的话吗?”
    阿花脑子的确和一般老虎不太一样,她丝毫没省觉这话背后深意。
    “不会。”阿花说,“我觉得你好,你就是最好的,我只跟你说。”
    她迷迷糊糊犯困,说话带一点娇憨的鼻音,与平时风风火火模样大相径庭。然而这一点也就够了,足够使他心花怒放。
    两个病人在客栈躺了许多天,巴不得出门走走,满街鼓乐声也不嫌吵。等到兰濯终于松口同意他们出门,林寂直奔城中最大的花铺,向老板定了五千株龙角金莲,约定成熟的时候来取货。阿花一边吮吸牵牛花的花蜜,一边饶有兴趣戳弄含羞草的叶子。年轻伙计手脚利落地打包,用薄纸把花茎和花苞裹得结结实实。他有意在阿花面前卖弄,将包装扎带打成一个复杂立体的形状。
    “有想买的吗?”林寂付过钱,从后院走过来问。阿花仔细打量,发觉他瘦了一大圈,脸色几乎白得透明。
    “没有。”她丢掉嘴里的牵牛花,感叹道,“花还是山里的好看。”
    这话像是说花,也像说她自己。林寂笑一笑,拉着她的手走出花铺大门。
    “你身体没事吗,要不要喝血?”阿花问他。
    林寂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阿花没那么容易蒙骗,运起妖力轻点他的心口,林寂面色立刻又白了几分。
    “我躺了好几天才恢复,你跟它打这么久,怎么可能没事。”阿花不无担心地说,“兰濯的药还没炼成,你先喝我的血顶一顶。”
    林寂不大愿意在她面前提起别人,把她的手握在手心,轻声说:“真的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都好几天了,还是没好啊。我可是最聪明的老虎,你休想骗我。”阿花张牙舞爪地哈气吓唬他,“不说实话,我就咬你,我咬人可疼啦。”
    “好啊。”林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古有啮臂为盟,你可以用力一些,留做纪念。”阿花瞠目结舌,一度怀疑他是不是伤了脑子。
    “你走里面。”林寂听见她那边有车马声响过,把她拉到另一边。
    “你真的不喝血吗?”阿花执拗发问。
    “不喝。”
    “那么我有个主意。”阿花神秘兮兮地踮脚,凑在他耳朵上,“不喝血,也能救你的办法。”
    她之前躺在床上养病无聊,在客栈床下翻到一本书。封皮积了厚厚的灰,掸干净发现是本《阴阳合欢秘法》,扉页署名合欢宗孙昭宁。定是哪位仙门中人游历至此,不慎遗落本门秘籍。
    阿花敏锐发觉,这是个了不得的东西。于是每天半夜等兰濯睡熟了,偷偷从枕头底摸出那册书,躲在被子里翻看。书中说男女交合,配以功法轮转,达到至臻之境。阴阳沟通天地交泰,可得大和谐大智慧。
    阿花很眼馋“大和谐大智慧”,暗地盘算许多天。林寂是男人,她是只母虎,恰好凑够阴阳交合。如能达到至臻之境,趁机把炎火丹药力轮转到他体内,岂不是比割肉放血容易得多。
    那书语句十分晦涩,她只看得懂开头几句法旨。阴阳交合,交的是哪儿?她和林寂拉过手亲过嘴唇,那感觉与所谓大和谐大智慧丝毫搭不上边儿。
    林寂被她这番话惊得险些一头栽倒。他艰难地喘着气,说话结结巴巴:“那……那事儿可不是随便做的,你,你可要想好。”
    阿花惊讶道:“难道会死吗?”
    林寂苍白脸颊涨得通红:“不会死,只是男女做那事,便与夫妻无异。不,本应就是夫妻做的事……”
    阿花穷追不舍:“夫妻是什么,是不是男的女的一块儿睡觉就叫夫妻啊?”她的聪慧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闪现,“别瞎想了,反正我跟你没少挤在一块儿睡过,所以做那个事合情合理。”
    林寂又惊又羞又喜,仅是想一想,心头就雀跃不已:“我今夜来找你,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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