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没听清,探身“啊”了一句。
    瞿老夫人“噢”了一声,瞬时坐直身子,道,“无事无事,只是说以商会的名义上贡,有些麻烦——若是得了赞誉,不好分业绩,若是得了惩处,也不好划责任,权责不清,大家伙容易起矛盾。”
    显金笑道,“原您是这个顾虑,您别急——我既设商会,自是陈家的人要稳坐上会长的位子,宣城的纸业发展得越好,咱别管是谁发展的,大家伙说起宣纸来,必定先说陈家。”
    “同样,能得多大赞誉,就能承担多大风浪。若是上贡的宣纸惹了事,首当其冲自然也是陈家背锅。”
    显金挺直脊梁,说起工作,有条不紊,头头是道。
    “所以,咱们要在约束好宣城府纸业同仁的同时,帮大家找机会、闯路子,切忌拿文人相轻那一套做纸业。”
    陈敷看着小姑娘侃侃而谈的样子,若他有尾巴,尾巴一定翘上天。
    恨不得在显金身上挂个牌儿,上面写,“这闺女,我虽然没生,但我全程参与成长,长成这个样子,我功不可没!”
    瞿老夫人随意点了点头,又开了另一个话头,“那咱们想好了做什么贡品了吗?”
    显金若有所思地投了第三眼,张口道,“还在思索。六月初,在会馆,商会诸位老板会坐下来再作细商。”
    瞿老夫人跟了一句,“六月初呀……时间很赶啊……”
    显金笑道,“不赶啊!还有整整十天呢!大家伙应当都有些眉目了罢!”
    瞿老夫人耷拉下来的眼皮子动了动,低声接了句,“是吗……那六月初再说吧。”
    想了想又问,“贡纸,一般而言,多久可见分晓?”
    显金老实答,“不知,熊大人只说寻常贡品都在十一月前运往京师。”
    赶一个年终的deadline。
    瞿老夫人脸色有些不好,“这么晚。”
    显金不知为何瞿老夫人这么慌,转头去看瞿老夫人的晴雨表——瞿二婶的脸色。
    只见,瞿二婶藏在瞿老夫人身后,脸上的五官有些扭曲——眼睛和嘴角向下耷拉,鼻子却不自觉地上下抽动,面颊上的肌肉走向也有些紊乱,像是心虚又像是可惜,还掺杂了几分惧怕的抽搐。
    显金不着痕迹地收回眉目。
    “宫里的事,讲究祖宗规矩,往前都这么干,今年会不会有变化也未可知。”显金笑着答。
    瞿老夫人矜持又缓慢地点了点头,问了问显金其他无足轻重的事,便叫二人先走。
    一出篦麻堂,显金停下脚步,侧眸低声同锁儿吩咐,“让狗爷给瞿大冒摆一桌、喝一喝,看老夫人近日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今天的情况不对。
    瞿老夫人好似对她和陈敷都怀着无穷的纵容。
    再加之瞿二婶的僵硬。
    显金有理由相信,瞿老夫人必定没憋什么好屁——多半又想塞人进来,就像之前的赵德正……
    这时候,一直留在绩溪作坊的瞿大冒管事,就派上用场了——这颗钉子,瞿老夫人能钉,她就能往上挂东西。
    一般来说,五六杯酒下肚,基本上能从瞿大冒这儿,套出她想要的东西。
    做高管嘛。
    猜对市场的心思很重要。
    猜对老板的心思,也很重要。
    第264章 是鸳鸯鸭
    “……灌了四五杯,套了半天话,啥都说不清,灌到后面,那厮以为你要开他,我花大价钱点个荷叶烧鸡,害怕得一下跪地上,抱着我大腿哭,说上有老、下有小,千万别开他。”
    周二狗捏了捏鼻梁,有些无语,“你狗哥我好歹也是杀过悍匪的人!是有排面的!开个人而已,至于摆桌红门宴嘛!”
    “太瞧不起人了!”
    显金笑起来,“我们狗爷还知道鸿门宴呢!”
    周二狗胸肌比寻常女子还大还挺,往出一站,气势胸胸,“红门宴嘛!红色的门代表着杀气!鲜血!搏斗!碰碰擦擦!——这很好理解呀!”
    显金:……
    文盲人设永不倒。
    言归正传。
    “问了瞿老夫人最近见了什么人没有?”显金沉声道。
    这老太太属老蛤蟆的,别人戳一下跳一下,定是有人背后坏她。
    周二狗摇摇头,“问了,瞿大冒懵得很,只迷迷糊糊说,瞿家最近没人求到老太太面前要差事……我后来也旁敲侧击问了门房老陈头,最近没谁进出,老夫人也没出过门。”
    不是瞿家。
    那就是陈家。
    “七叔公呢?陈左娘他爹?老宅的三舅姥爷?”显金把陈家的尖子生都过了一遍。
    周二狗摇头,“真没有!”
    “铺子里的人呢?人没来,信件呢?有信件往来吗?”
    周二狗再摇头,“铺子里如今都是咱们这一派的,赵德正算中立,不偏你也不偏老夫人;师傅为了你,敢和赵德正打架;钟姐、杜婶子、漆七齐、董大哥全是我们的人;至于,最近提的南小瓜,早就被扣上‘泾县派’的帽子了,谁他妈敢背后出言语?”
    陈记如今分成“泾县派”和“元老派”,泾县派指的就是显金的嫡系,从泾县带上来的伙计;元老派指的是一直留在宣城的老伙计。
    如今的态势是,“泾县派”全部是大管事,唯二例外,一是瞿老夫人的亲亲内侄瞿大冒,二是靠手艺留下的犟驴赵德正。
    显金第一次听到这两派别,不由嘴角抽抽抽,颇有些无语:她还蛋黄派咧!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她尚算不偏不倚、杜绝任人唯亲的管理层,手下仍旧分为了一小团、一小团的小集体……
    显金收回思绪,沉吟道,“瞿二婶呢?瞿二婶有什么异常?”
    这不是周二狗的业务范围。
    周二狗不知道。
    显金“啧”一声,“咱们狗爷还不够灵通呀。”
    周二狗颇不服气继续挺胸,“要是她年轻个二十岁,我指定每天眼睛都放她身上!”
    锁儿小朋友眼神一斜。
    周二狗胸口的气尽数泄光,耸着肩膀,拿了张帕子出来擦额头上的汗,“不不不,就算她年轻八十岁,我也指定一双眼睛不朝她看,我看一眼,我挖一只眼睛,看一眼,挖一只……”
    你是苍蝇呀!
    满身都是眼睛!
    显金眼见锁儿满意地收回了目光,眯了眯眼:这两……是不是把她也当成play的一环了……真想上前把这盆狗粮踹翻。
    线索断了。
    显金蹙眉。
    周二狗也拧眉,但应该没在思考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隔了片刻,门口花间窜出来一个黑压压的脑袋,张妈磕着瓜子,满目精光地探头道,“啥?瞿二婶!?她的事,我啥都知道!”
    哦对。
    外事不决问狗爷,内事不决张妈妈。
    这整个陈家,哪个母蚊子今天进了哪间屋的哪个帐子,她都一清二楚。
    张妈妈跨步进来,手里的瓜子给了显金一把,“吃,我刚炒的,加了香叶、粗盐巴、茴香……”
    “吃!”
    结束无谓的寒暄,张妈妈直奔投喂的主题,一声令下,显金赶紧抓了一颗。
    有种高层开会,结果开成了茶话会的错觉。
    张妈妈见大家都吃了,这才鬼鬼祟祟地耸着肩道,“瞿二婶这几天不对头,她前日去了三奶奶院子里,第二日,三奶奶就让门房给舅家送了信。”
    显金嘴里磕着瓜子,很难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但心里却有了几分眉目了。
    陈三郎。
    在舅家避祸的陈三郎。
    一下子就串联起来了。
    前几日瞿老夫人对贡纸的追问、对贡纸截止时间的重视……
    她在算时间。
    在算,陈三郎什么时候回来更合适。
    显金默不作声地再磕了口瓜子,“三郎……算命的说三郎要二十岁才能从舅家回来吧?如今他几岁了?”
    十万个陈家为什么·陈家上下五千年·百科全书张妈妈张口就答,“二郎都才十八九,他能多大?他也属老鼠,和你差不多岁数罢!”
    还没到二十岁。
    当初,陈老五势败,陈家再无人可用,瞿老夫人迫于无奈大刀阔斧启用了她——这种情况,瞿老夫人都没想过要陈三郎回来。
    再想起篦麻堂的佛龛和石灰粉气味下掩不住的香灰气。
    这些都足以证明,瞿老夫人是信鬼神的。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可能让陈家下一代最有希望继承商业的陈三郎冒险回家。
    所以,哪里出了问题?
    她分明感受到了,当时她承诺绝不嫁人,瞿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从试探犹豫,渐渐地已经转变为放权信赖了。
    如果不是这份信赖,她没这个资格和白家拼秋闱卷纸,更没这个立场建立商会去搏一把贡纸。
    是哪里出了问题?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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