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没瞒着言洄。
    让他在边上看个彻底。
    “公子对滇边青鬼案子好像很在意。”
    “人心是一国基础,若是人心被宗教所裹挟,危害更甚于朝中所谓一方氏族的造反之事。”
    造反。
    这话让言洄眉心一跳,在烛光下掩饰了神情,轻声道:“造反是第一悖逆,仅次于通敌外族,公子认为邪人甚于此?”
    奚玄手握卷宗,五指握紧,手背抵着下颚,在光火下幽幽瞧着他。
    “造反无非为了得权力或者自保。”
    “这类人素来是一方小群体,察觉到了,灭族即可,一劳永逸,以儆效尤。”
    “但邪人作祟,能策反人心,且人数可怕,往往一方水土大量子民都牵连其中,每家每户都有人涉及,若是事发,要办了对方,这些原本不牵连其中的老百姓也不得不为亲人护短而抱团,如此形成地方泱泱之势,所以从中央下达地方查邪人之事才极为艰难,因为人人都在自保,人人都在隐瞒,陛下前后调遣好几位巡察使都遇害其中,或者无功而返,也是因此缘故——法不责众,控制影响。这才是真的威胁。”
    言洄是认可这种说法的,也被教导了,他沉思且记下,却又忍不住问:“那您觉得我朝自建国起,震惊朝野的两次造反叛敌之事,有哪些是真的?”
    他不确定眼前人是否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明确察觉到自打拢城后,对方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很多。
    比如她跟周姑娘的相处....已经避讳着自己了。
    这好像是一个征兆。
    奚玄眸色微敛,似在笑:“凉王,郑家,前者先帝督办,后者当朝陛下督办,都是帝王下令,真不真的,重要吗?”
    言洄内心震动,手指揪紧,“前者是先帝宠信奸臣,污蔑之,后者是奚公亲自查证,有通敌密信可证,且奚公跟郑国公年轻相识,一文一武,与之相熟无比,了解后者,既说其造反,那自然是造反了的,陛下信任也是应该。”
    这话是否真心,话语后面是否满是不甘跟怨憎,公子不语批判,倒是瞧着他若看洞中烟火。
    “小辛夷,你只是一个书童。”
    “如此外露。”
    “放肆了。”
    言洄心脏微抽,低下头,跪下了,磕头告罪。
    他知道——这人好像已经知道了。
    她会告发自己吗?会先下手为强吗?
    他的父王最近又为何有那些举措,明着让自己查奚氏,暗地里又在对他的公子极致恩宠,为此不惜拿周氏铺垫。
    为何?
    难道.....
    言洄内心百思纠结,低下头磕地,整个人都被昏暗吞没了似的。
    直到奚玄放下案宗,扶额叹息。
    “我饿了,辛夷,能帮我再端一碗莲子汤吗?”
    “别让祖父知道,不然又要怪我午夜积食了。”
    言洄抬头,瞧见公子朝他笑得无奈又温和。
    “你也吃一碗吧。”
    那晚,言洄脚步轻盈,面带轻松,亲自去小厨房端汤,但过院子的时候,瞧见外面动静,站在拱门一瞧,瞧见一个长相刁钻不像什么好人又像个道士的老者带着一个东张西望的小道童进了府门花园,在老管家的指引下匆匆去老屋。
    他心里咯噔。
    好像带着药箱,难道....
    是奚为臣还是老夫人身体有恙?
    不知为何,他希望不要是任何人.....尤其是后者。
    ——————
    吃完莲子羹的第二天,言洄得知奚为臣身体抱恙,开始养病,此消息传达整个朝堂。
    一开始以为是奚为臣为让位给奚玄做准备,后来才知道这人是真的重病。
    奇怪,原本身体康健壮硕的人,如何突然就得病了,莫非是被羟族下药了?
    朝野上下猜疑不已,也不怪他们如此,因自打拢城一战失利且痛失大王子哈日尔后,对羟族上下的打击很大,毕竟连着两次用心布局都失败了,这一次更是损失大批人马,对于羟王也是不小的打击,加上大贵族们为了发泄屈辱,集中攻击岱钦.朝戈,认为其他计策有问题,需要背全责,虽然羟王力排众议保住了岱钦.朝戈,但后者在军中威望大受打击,其他贵族跟王子也有了理由对其打压攻击。
    至此,岱钦.朝戈跟羟族为了弥补失利,完全有理由在这个时候重创桁朝砥柱,也是对奚玄的报复。
    桁帝亲自来公府探望了。
    屋内,焚香点烟,窗外四野开阔,屋内药味浓重。
    帝王坐在床边,太医亲自检查奚为臣身子,似在问医,以示帝王恩重,实则在屋内的几个人都知道——这是在查奚为臣是不是真的重病。
    屋内人不多。
    老夫人,奚玄,陛下,言洄,以及保护帝王的护国大将跟随行的韩冬冬。
    韩冬冬最为年少,也是最看不透这一局的人,但他可能又是知道最多的人,只是串联不起来,只能默默看着这些人,心里疑惑:这气氛,为何如此?
    仿佛,比丧事更浓重。
    比战场更危机。
    而且他看得出奚玄的神情——相似自己父亲战死那天,她也是这样的面无表情。
    ——————
    桁帝得到答案,表情并不好看,来回看了奚玄跟虚弱的奚为臣好几眼,最后在老夫人面前起身行礼,后者不敢受礼,推开了,温厚表示人年纪到了,都是天意。
    桁帝低下头,避开目光,“老夫人放心,奚公有恩于我桁朝,奚家无恙。”
    老夫人垂眸,“家国大事,是非论断,简在帝心,且按律法一事求一事,我希望他如此,陛下也如此。”
    她行礼,桁帝回礼,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
    “奚玄,到孤身边来。”
    老夫人闭上眼,微缄默。
    而奚玄抬头,榻上的奚为臣睁开眼,看着奚玄。
    ——————
    凉亭里,奚玄端站着,看着陛下座靠柱子喂着奚家的鱼。
    “坐。”
    “陛下,微臣不敢。”
    “孤连予你坐下同孤一起喂鱼的权力都不中用了?”
    奚玄淡吸一口气,上前,站在栏杆前面一起喂鱼。
    桁帝看着她,打量她,像在回忆往昔,又像是在迷茫跟犹豫,最后才道:“你祖父的身子,你怎么想?”
    “微臣想要告假,好好陪伴。”
    “.....”
    桁帝气笑了,“这可不是你祖父希望的。”
    “既然你自称微臣,那就听孤的。”
    “入阁部吧。”
    连最后一句,其实也是在温柔征询她的意见,不想威逼。
    其实....奚玄能感受到这人的爱重,如奚为臣的预判。
    这人在为自己当太子卿时的遗憾让步。
    在为微生琬琰跟凉王一族的惨死让步。
    因为她是奚玄。
    可,万一她不是呢?
    登高跌重,这个字眼在庙堂之中让顶级权力尤显得如一把双刃剑。
    “刑部案子很多,查好了,能予陛下分忧,但为人子孙,孝道第一。”
    孝道。
    桁帝表情有些难看,仿佛想起眼前人的确是奚家的子孙,多可恨啊。
    是那个垃圾的儿子。
    他的牙根微紧,抓了一把饵料,随手扔进池子里。
    “周燕纾要回北地了,但孤觉得她的父亲不太乐意,孤也不乐意,所以,她回不去。”
    “既然回不去,三个月后,正有一个良辰吉日,你们成婚。”
    “你这么聪明,不管奚为臣说了多少,又在做什么打算,你又有什么打算。”
    “那都不重要。”
    “奚玄,孤毕竟是天下之主。”
    他随手把整个装着饵料的盘子整个翻过来,把所有饵料都倒进去。
    “总得有孤说了算的事。”
    他起身离开,下凉亭外假山阶梯时,外侧有奚玄的书童,有大将,有护卫,但他一个眼神都没给,就这么走了。
    ————
    很多人已经在做万一奚为臣病故,奚玄丁忧跟继任国公位的两件大事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好处跟坏处。
    布置,谋划。
    尤以三皇子那一脉最为激动跟谨慎,但朝堂之中也有别的.....
    陛下离开后,黄昏将近,还是那个凉亭,奚玄站在这个亭子所在的高处,俯视着第一氏族盘窝的山水宝地,也像是遥望王城中百姓们到点的炊烟袅袅。
    部曲头领低头,将情报密卷呈递上来。
    才喂过鱼的手指还沾着一点荤腥,奚玄用手帕擦拭后拿了密卷看,看完,眉眼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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