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义父。”
    细柳伸手去接,曹凤声却没松手,她抬起眼帘与他目光一接,曹凤声扯唇:“听闻你一路护送花小姐上京,为她挡下了诸多麻烦,她如今是圣上看中的太子妃,你如今既是咱家的女儿,往后便可出入宫禁,你可千万莫要与花小姐生疏了。”
    如今太子未定,更多人便将目光都聚集在花若丹这位准太子妃身上,她便是赌桌上那唯一一枚摆在明面上的骰子,点数既定,便不会亏本。
    细柳如何不懂曹凤声的弦外之音?她低首,简短道:“是。”
    曹凤声这才满意地点头,松开了牙牌,他抬起下颌:“你去吧,咱家在外头有一个宅子,你这一声义父不白叫,就当咱家给你的见面礼。”
    细柳出宫门,领回自己的一双短刀,才走出十几步开外,忽听一道声音落来:
    “细柳。”
    她循声望去,只见昏黑阴影里一架马车停在那里,陆青山领着数名侍者在马车旁,那窗中半露那少年的脸。
    细柳一怔,几步走了过去:“你怎么还没走?”
    “我与修恒多说了几句话,耽搁了些时间,”陆雨梧看着她道,“更深露重,你没有马车,便与我一道走吧。”
    车盖底下一盏灯笼的光投落在细柳身上,她摘下腰间牙牌,在他眼前晃了晃:“与我同乘,你不怕?”
    “怕什么?”
    陆雨梧轻佻一下眉,略扫一眼牙牌上镌刻的字痕,他笑了一下:“千户的腰牌,位同朝中五品官,我合该摆一桌酒,以作庆贺。”
    “你们清流若与阉党有所往来,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细柳重新将牙牌挂回腰侧,淡声道。
    “什么清流?”
    陆雨梧看着她道,“我不做官,不在其中。”
    “那在何处?”
    “或在方外?”
    细柳扯唇:“看不出来,你还有做那和尚道士的脱俗之志。”
    她故意的刁钻,陆雨梧却一点也不恼,他下颌抵在手背上:“今日修恒向我提及紫麟山。”
    细柳闻言,一双眸子立时盯住他。
    陆雨梧忽然笑了一声,与她相视:“你别多心,我并无他意,紫鳞山若只是一个单纯的江湖门派倒也还好,但如今燕京正值多事之秋,我并不知晓今日宫宴上曹凤声为何收你为义女,但此人并不简单,你与他往来,还需小心谨慎。”
    细柳一愣,蹙眉:“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出自紫麟山原不是多大的秘密,陆雨梧知道是早晚的事,但她并未想到,如此情形之下,他竟还会与她讲这样一番话。
    灯笼摇晃,寒雾微拢。
    陆雨梧的眉眼干净如画,细柳审视着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如今我卷进这浑水之中,你就不怕与我走得太近,危及自身吗?”
    “沃野千里,其民也饥。”
    陆雨梧忽然开口。
    细柳神光微动,却听陆雨梧继续道:“就凭你曾与我说过的这句话,我不信你是一个会走错道的人,修恒今日与我说起那被你吊死在教坊司的那名给事中,听说他死后,家中赃银一夜之间洒满大街小巷,我不信你们杀手还做这等劫富济贫的好事。”
    听着他这番话,细柳脑中隐隐浮出一些记忆,那次事后,她在沉蛟池受了重罚,养了许久的伤。
    陆雨梧眉眼和煦:“你是阉党还是紫鳞山中人都不过外物而已,重要的是我眼中所见,你到底是什么人。”
    说着,他一根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细柳不由随着他的手指看向他的双眼,灯笼的光影在他眼底潋滟,她微怔,却听他又道:“只是朝廷这潭水太浑浊,若日后你所行之事不违圣人所训,你有任何需要帮忙之处,尽管知会于我。”
    细柳并未立即接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过了半晌,她忽然毫无预兆地说道:“在尧县之时,你曾与我说过我与你的故人很像,你如今与我交心,是因为她?”
    第39章 小雪(七)
    忽听她这样说,陆雨梧脸上很快浮出一丝错愕:“你为何这样问?”
    “你是陆阁老的长孙,与我这样的人接触本不是什么好事,除了这一点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你这么做的理由。”
    细柳说道。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许是有些意外,陆雨梧怔愣片刻,他睫毛一抬,眼睑底下一片淡影随之而动,再开口,他语气里添了一分无奈:“细柳,我有时其实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细柳不解。
    “羡慕你身上的江湖气,你很自由,至少你的心是。”
    陆雨梧看着她道。
    身为杀手,何来自由?可他说的,却偏偏是一颗心的自由,细柳一怔,他到底又有什么好羡慕的?想做什么他尽管去做就是,但这番话才启唇欲出,她却随着摇晃的灯影倏尔看向马车檐下的那一盏灯笼。
    寒风里,灯笼摇晃转动,漆黑而森严的一个“陆”字。
    一个字,层层枷。
    她忽然明白,有些事她能自如地去做,而他并不能。
    细柳收回目光,说:“你不是说过,要天下百姓都不再吃蓬草吗?”
    陆雨梧笑了:“是。”
    他从油纸包中捻出一颗糖山楂递给她:“你快上来,我与朋友同乘,人若指摘,乃人之过,我向来不亏本心,随他们去说。”
    细柳垂眸,看着他指间糖霜如雪,半露朱红山楂。
    “抱歉。”
    陆雨梧忽听她这样一声,只见她接了糖山楂,再抬眸,大约是因为她并不常道歉,那张向来清冷的面容上浮出几分不自然的神情。
    细柳早已习惯了人与人之间各有各的目的,来与往,皆是棋,可此时她再看陆雨梧,他却从来不是个下棋的人。
    上了马车,细柳与陆雨梧各坐一边,彼此相对,陆雨梧打量着细柳脸上仍有些不自在的神情,他扬唇,忽然道:“不过有一点你们倒是挺像的。”
    “什么?”
    细柳面无表情地抬首看他一眼。
    “你们都是不愿给人带来麻烦的人。”
    陆雨梧说道,“从一开始你便在提醒我离你远一些,你说我与你这样的人接触不是一件好事,可什么是你这样的人?不过一层身份皮囊,百年之后黄土白骨,你我都要脱了它。”
    细柳闻言扯了扯唇,心中生出一分好奇:“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湿冷的夜风顺着窗外迎面吹来,陆雨梧默了片刻,并不避讳,开口道:“她是我父亲好友的女儿,我与她算是自小一起长大,她父亲周昀便是花砚之前的庆元巡盐御史,因父母之命,我与她也有过一纸婚约。”
    细柳不由看他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平淡道:“难怪你对她如此牵挂。”
    陆雨梧笑了一下:“十岁的年纪哪里明白这些,她不明白,我亦如是,因而虽有婚约,但她与我更像旧友。”
    “我儿时祖父对我甚严,只要我在京便会每日考究我的功课,但我的老师一入冬就会变得懒散,耽误我一些课业,因而每年冬天我受祖父戒尺颇多,但她与我却不一样,她自小便是一副洒脱性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周世叔常以规矩约束她,只要是她不愿意做的,她亦从不肯受束。”
    “她不受束,亦见不得我受束,吃准了我祖父对她的好脸色,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带我出去玩乐。后来周世叔上任庆元巡盐御史,他们去了汀州,我父亲为了让我少受祖父训诫,干脆便也带我下汀州暂住。”
    汀州是什么样的,陆雨梧几乎已经忘了,马车辘辘声中,陆雨梧抬眸一望,帘子被风吹开,一片浓深夜幕:“周世叔出事之后,父亲担心在那个风口浪尖牵连祖父,未敢替周世叔收尸,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他心中有愧,郁郁多年,临终前唯一遗言便是让我找到失踪的盈时。”
    父亲一向体弱,临终时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腕骨,对他说:“秋融,你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如今周家只剩一个盈时了,你一定要找到她,护她周全,如此,九泉之下,我才敢见少钧和他的夫人。”
    细柳无声地打量他,这个少年眼底似有山雾轻拢,几分惘然。
    马车忽然停下来。
    外面传来陆青山的声音:“细柳姑娘,到了。”
    细柳应了一声,抬眼与陆雨梧目光相接,她才要掀帘,却又一顿,随后开口道:“放心,人我会继续帮你找。”
    “多谢。”
    陆雨梧朝她轻轻颔首,看向窗外,那宅子门前一个被夜里的寒气冻得直哆嗦的宦官正伸长了脖子往这处望来。
    “这宅子是曹凤声送你的?”
    陆雨梧问她道。
    “嗯,”
    细柳淡应一声,只道,“他要白送,我自然不要白不要。”
    陆雨梧闻言轻笑一声,见她俯身出去,几步上阶往大门口去,他对陆青山道:“走吧。”
    那宦官将陆府渐远的马车屁股看了又看,心里暗自思忖着什么,却见细柳绕开他往大门里去,便连忙跟上去:“大人,宫里让奴婢来府里给您打个杂儿。”
    细柳瞥他一眼:“你叫什么?”
    “奴婢来福。”
    宦官答道。
    细柳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道:“你在宫里是做什么的?”
    “也没什么,”
    来福嘿嘿笑了一下,“奴婢平日里便是在督公跟前端茶递水,捏肩捶背,做些琐事而已。”
    细柳心下了然,此人竟然是个实诚没心眼的。
    她如何不明白,曹凤声送这么一个人过来,无疑是在正大光明地告诉她此人便是来盯她的,要她警醒些,不要犯错。
    细柳扯唇:“你来这里算是屈才了。”
    “不不不,”
    来福忙躬身作揖,说起漂亮话儿,“大人您可是督公的义女,督公是九千岁,内官监的曹掌印就是八千岁,您怎么着也是那七千岁啊……大人快别折煞奴婢。”
    什么七八九千岁的,来福长得讨喜,人也敦实,没别的本事,这些漂亮话儿能哄得内官监的掌印曹小荣高兴,但他面前这个女子却好似铁板一块,眉清目冷的,根本不为所动。
    来福心里正打鼓,却听她道:“那便麻烦你多收拾一个房间,我有一个师弟,他明日便要住过来。”
    “是,”
    来福松了一口气,“奴婢先领您过去。”
    来福将细柳领到她的房中,房内一切用物具已收拾停当,来福烧好水,待细柳沐浴洗漱过后,他又慇勤地添来一壶热茶,这才去忙收拾房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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