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梧向来温润的眸子骤然一凛:“你究竟知道什么?”
    侯之敬却缓缓一笑:“公子,别再找周盈时了。”
    他想起七年前的雨夜,他从恩师陆证府中出来,那时这位公子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被陆阁老从汀州接回来,马车帘子一掀,年幼的陆雨梧挣脱父亲陆凊的怀抱,一下跪在雨地里对陆阁老道:“求祖父放我回汀州!”
    侯之敬回过神,道:“她已经死了,你知道南州的绛阳湖吗?那可是一处名胜啊,周盈时就死在那儿,七年,早就尸骨无存了。”
    好似尖针猛地刺入陆雨梧的胸口,他踉跄地后退一步,细柳回过头,少年面容苍白,绷紧下颌,她视线下落,他手中像是有一枚残缺的玉环,他紧紧地蜷握着,指节泛白,玉环刺破他掌心,血液一滴一滴淌下来。
    也是此时,侯之敬一挥手,钱子谅率先扬刀朝陆雨梧劈来,陆青山立即提剑挡下,细柳余光瞥见那老者抽剑奔来,她回头抬刀一抵,双足往前将老者逼退数步,老者一脚顿地稳住下盘,刃光映照他一双浑浊的眼,“我见过这一双短刀,不过只是几年前,那时使刀的分明是另一个女娃娃……这刀怎么会在你手里?”
    细柳手腕一转,短刀绕着他剑身转了一圈,她握住刀柄迅速斜劈一道,老者匆忙躲闪,踉跄后退几步,他看了一眼自己腰侧破损的衣料,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他抬起头来,这个女娃娃比起从前他见过的这一双短刀的主人竟毫不逊色!
    老者勉强稳住心神,气聚丹田,提剑摆开招式。
    细柳作势迎上去,几步一跃,却骤然转了方向,她刀锋直指被两名武官护在身后的侯之敬,两名武官齐齐挥刀,她一个后仰躲开两道刃光,再旋身迅速往前手中短刀左右一划,在两名武官身上划出两道血口子。
    “总督大人!”
    钱子谅回身要往侯之敬身边去,却被陆青山一剑拦下,细柳几步上前挽刀袭向侯之敬,那老者立即朝他她掷出菱花飞镖。
    细柳横刀一挡,飞镖“光”的一声击打在侯之敬手中的白瓷鼻烟壶上,鼻烟壶应声破裂,其中的烟粉一瞬散开。
    烟粉拂面,细柳骤然嗅到这股过分冰凉的味道,眉头一蹙,她握刀的手一顿,猛地呛了一下,退了两步。
    忽然间,身后一只手将她稳稳扶住。
    太阳破开层云,细柳被檐上的日光刺得双眼微眯,她回头看清陆雨梧的脸,余光见那老者一剑落来,她推开陆雨梧的手将他挡在身后的同时扬刀挡开老者的攻势。
    “公子!”
    陆骧一手拄拐,一手提剑上来护在陆雨梧身边,余下所有侍者已与侯之敬的亲兵打作一团。
    陆雨梧看着细柳挥刀与那老者过了几招,她身影迅疾如风,银白腰链闪烁点滴寒光,手中刀以下往上斜挑老者剑刃,老者反应过来,手腕向下握紧剑柄堪堪与刀锋相擦而过,勾起一阵磨耳的尖锐鸣响。
    这时几名兵士朝细柳后背扑去,她一个旋身而起,手中刀刃转了一圈,割破几人的喉管,又迅速借力一跃反身直搠那老者胸口。
    老者连忙后退,一个侧身,刀锋擦着秋风发出鸣响,细柳身如游鱼转瞬来到他面前,刀锋在他臂上连划几道口子。
    细柳刀纤薄如叶,在人身上留下的血口子极为细长,老者踉跄后退几步,摸了一把手臂,满掌都是血,他蜡黄的脸上皱痕狰狞,再度凝神聚气挽剑朝细柳杀去。
    几名黛袍侍者迎上,挡下他的攻势,细柳趁机退到廊下去,花若丹在廊上拉着阿秀,急急地唤:“先生……”
    细柳朝一边躲着的大武与兴子招手,二人连忙猫着身子过来,大武没注意疏竹掩映后躲着的人影,他一脚踢到了什么似的,只听“哎哟”一声,低头一看,竟是缩着身子颤颤巍巍的赵知县,他捂着屁股回过头来。
    大武跟兴子两个已飞快地跑到细柳面前,细柳对他们二人道:“县城你们最是熟悉,应该能找到办法出去,我想麻烦你们代我送花小姐和阿秀走。”
    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来迅速塞入花若丹手中,道:“你可见过那夜来找陆雨梧的年轻公子?他便是当今五皇子殿下,你去找他,他定然会保护你,你记得一定要将此物给他,就说永西总督已叛,请他带兵回来平叛。”
    花若丹握紧手中的东西,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细柳又道:“带着阿秀快走。”
    “救命啊!”
    赵知县忽然大叫一声,细柳立时藉着廊柱一跃,飞身上前一刀刺破一名兵士的喉骨,她接连几刀迅速划刺另外两人的腰腹,血液迸飞。
    何捕头领着人赶紧过来将赵知县与刘师爷扶起来,但何捕头他们这几十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帮哪边才是正行。
    “赵大人,难道你还以为侯之敬会放过你?”
    细柳回过头来,冷声道。
    方才那几个兵士都杀到他面前了,赵知县此时自然也清楚自己该如何取舍,他忙对何捕头道:“侯总督勾结反贼,犯上作乱!你们还不快快去保护陆公子!”
    何捕头得了令,他一抬手,几十名捕快冲上去与兵士对杀。
    “花小姐,咱们快走吧!兴子知道哪儿可以出去!”大武冲上走廊,将阿秀一把抱起来。
    花若丹看见细柳扬刀又朝那白发老者杀去,她抿了一下唇,立即与大武、兴子二人匆匆离开。
    细柳一刀自下而上在老者腰腹划破一道口子,老者臂上身上都是血,他到底年迈,因失血过多而力有不逮,勉力弹出一枚菱花飞镖,擦过细柳的手背。
    细柳横握刀柄几步上去,刀锋狠刺在老者握剑的虎口,老者吃痛睁大双眼,手中剑刃落地的刹那,细柳一掌打在他胸口。
    老者飞出去,后背重重抵在墙壁上,身子如落叶般摔下去,他大吐一口鲜血,一双浑浊的眼紧盯着那紫衣女子,他眼中骇然更甚。
    “师父!”
    钱子谅大唤一声,躲开陆青山的攻势几步往前要扶那老者,细柳手中一枚银叶飞出,钱子谅匆忙回身一躲。
    再看老者,他双目圆睁,声息全无。
    细柳闪身落在陆雨梧身边,视线倏尔一碰,她忽然揽住他的腰身,瞬间借力一跃,施展轻功带着他掠上房檐。
    远处火光越来越盛,城中百姓哀声不绝于耳,细柳放眼看去,那夜因傩戏而热闹过的长街如今已是摊倒人散,杨柳河上逃不开反贼追逐的百姓一个又一个扑通几声坠下河去。
    火铳轰鸣,何流芳入城了。
    侯之敬仰头望见细柳与陆雨梧的身影,立即下令:“给我追!”
    钱子谅立即一刀挡开陆青山的剑招,领着几名武官迅速飞身上檐,陆青山见此,立即道:“拦住他们!”
    数名侍者旋身掠上房檐追去,仅有陆骧腿脚不便,被刘师爷与赵知县两个拉到一旁躲着,赵知县嘴都哆嗦:“陆骧小哥,这可怎么办呐……外头还有他侯总督的四百亲兵呢!”
    何捕头他们还在跟院中的兵士缠斗,陆骧沉着脸,咬牙道:“该死的侯之敬!”
    细柳带着陆雨梧踩踏檐瓦,湿冷的秋风迎面,刺得人脸颊生疼,她回头瞥了一眼穷追不舍地钱子谅等人,带着陆雨梧飞身落在县衙外的长街之上。
    前面是一簇整齐的人影,细柳双眸微眯,认清他们身上的罩甲,不是侯之敬余下的那四百亲兵又是谁?
    她回过头,钱子谅等人飞身落来,紧跟其后的陆青山带着侍者提剑杀去,将他们拦在几米开外。
    那侯之敬从衙门里出来,隔着刀兵在阶上冷冷地睇视着他们。
    细柳转过脸来,只见面前的陆雨梧肩上隐隐浸出血迹,大约是他之前所受的箭伤再度崩裂,陆雨梧察觉她的目光,他摇头:“不碍事。”
    细柳没多说什么,她抽出自己腰间的另一柄刀,刃光雪亮,纤薄如叶。
    她双刀在手,几步要往前杀去,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手腕,她回过头,陆雨梧手中那残缺的玉环沾满他掌中的血,血液顺着他的指节滴落她腕上,温热的几滴。
    “细柳,你走吧。”
    他看着她道:“不要蹚我这趟浑水。”
    “杀反贼!杀反贼!”
    兵士们叫杀声几乎响彻这片天,但他们却与贼寇擦身,手中刀齐齐指向陆雨梧,疾奔而来。
    秋风涌起,远处的望火楼被烧塌了,轰隆声中,细柳反手攥住陆雨梧的手,将他往身后一带躲开一道袭来的刀锋,又带起他的手,一刀捅穿面前那兵士的胸膛。
    血雾迸来,
    溅在她与他的脸上。
    环佩的旧流苏沾了血,在彼此交握的手中微荡。
    第30章 立冬(十)
    后衙里侯之敬那一百亲兵被陆家侍者与何捕头等人收拾得没剩几个活口,可赵知县等人出了衙门口一看,外头还有四百亲兵杵着,派去坚守城门的那一半儿捕役快手也没一个回来的,反贼在街上胡乱杀人,百姓哀叫声此起彼伏。
    赵知县吓得又缩回衙门里去,喊刘师爷:“快关门,关门!”
    刘师爷等人还没将门合拢,外头逃无可逃的一干百姓奋力冲进来,赵知县不知被谁一记窝心脚给踹倒,一身官服被积水弄得脏兮兮,官帽在地上滚了一圈。
    “劝之,劝之啊!”
    赵知县坐在积水里,深感无助。
    刘师爷早被挤到门后去了,险些没被大门板给压扁,他气都喘不上来哪里还顾得上赵知县。
    陆青山一剑杀了迎面扑来的兵士,再朝前一望,细柳正抓着公子的手,她单手用刀,身姿缥缈而迅疾,刀锋所指血雾弥漫。
    她杀得人心中生骇,一众兵士一时间竟生胆怯,细柳趁此时机杀出一条血路,带着陆雨梧飞身施展轻功掠上店肆檐瓦。
    箭雨如鸣,擦着陆雨梧的耳膜,但握着他手的那个女子手中一柄短刀却总能精准地截断一支又一支袭来的箭矢。
    快近城门处,底下贼寇一字排开,鸟铳漆黑纤长的管口往上一抬,火绳的光闪烁,细柳只看一眼,施展轻功带着陆雨梧踩踏青瓦翻身掠入茶楼栏杆,与此同时,齐刷刷的鸟铳轰鸣声接连响起,碎瓦片辟里啪啦散落一地。
    陆雨梧被细柳一手按下,两人伏在栏杆内,陆雨梧朝下一望,城门已经合上,穿着青衣罩甲的捕役快手陈尸道旁,大滩血迹顺着砖缝蜿蜒流动。
    临近的望火楼烧得又往下塌了一层,剧烈的火光扑来,一只手及时伸来将他往后一推,陆雨梧倒在地上,躲开了灼人的火星子。
    他抬起头,细柳乌黑的鬓发已被汗湿,她苍白的面颊沾血,一双眼清如寒星,唇上没有多少血色,臂上濡湿一片,显然是她手臂的伤口已经裂开。
    陆雨梧立即撕下来一片衣料,将她手臂上的伤处系紧,他道:“何必因我而冒险。”
    细柳没有动,任由他包扎,闻声先是有些不明所以,而后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不全是为了你。”
    她移开目光,在底下睃巡,忽然定在一处:“惊蛰还在他们手中。”
    陆雨梧一顿,他眼底流露一分不太自然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底下那一帮贼寇当中有两个人被五花大绑,捆在木架子上,一个是乔四儿,另一个便是那少年惊蛰,他立即道:“你不必担心,定水县驻军应该已经快到了,还有我好友修恒,他应该也已经在领兵赶来的路上。”
    细柳闻言,不由看向他,“原来你早有另一手准备。”
    不会轻功的贼寇们踩踏楼板摸了上来,细柳敏锐地回过头,楼内无灯,显得黑洞洞的,她起身朝陆雨梧伸手:“跟紧我。”
    陆雨梧握住她的手,被她一下拉起来。
    银灰与黛紫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相擦,她拉着他奔入楼中,一脚将一张桌子踢出去,刚好将在楼梯口冒头的贼寇砸了个眼冒金星。
    陆雨梧见又有人上来,他顺手抓起一把凳子砸下去,正好砸在一个光头的脚上,疼得他一边蹦,一边扯着嗓子嗷嗷叫。
    细柳看了一眼陆雨梧,她扯了扯唇,拉着他上前几步,手中刀横擦一道,腕骨往上一抬,迅速抹了两个贼寇的脖子。
    一路杀至楼下,正遇陆青山带着人进来,他立即上前唤:“公子!”
    外面鸟铳砰砰响个不停,负责点火绳的那些个贼寇一点燃就躲开,徒留放铳的和乔四儿、惊蛰二人闻着呛人的火药味。
    乔四儿吸吸鼻子,骂道:“这帮山鸡,得了好东西也不会使,真是白白浪费火药咳咳咳……”
    他浑身都是被这帮子贼寇打出来的伤,连咳嗽打喷嚏都疼得受不了。
    惊蛰毒翻了好几十个贼寇,最终被何流芳亲自拿住,这会儿身上的飞刀毒药全都被搜走了,他也被打得不轻,清秀的脸上挂着彩,此刻跟乔四儿两个被何流芳背对背地绑在一根木架子上,恹恹的,“串子你很吵。”
    乔四儿睃巡四周,见没人往这儿看,他便暗自蹬掉自己的一只布鞋,穿着的厚袜子上血迹斑斑,他探脚使劲去够自己被捆住的手。
    “什么味儿?”
    惊蛰觉得自己在火药味与血腥味之间闻到了第三种难以言喻的臭味,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乔四儿已经将夹在脚趾间的一个铁片拿在手中。
    铁片被磨得很薄很锋利,乔四儿利落地割断绳索,却没妄动,双手偷偷往后去磨惊蛰后背的绳子。
    惊蛰一诧,转过头:“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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