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细柳去,她回来后也不一定会将什么都如实告知,但陆雨梧需要应证他心中所想之事。
    “若他的目标是细柳,箭矢不该对准我,既对准了我,又为何不直击要害?”陆雨梧想了想说,“他不是真的想要我的性命。”
    “那是为什么?”陆骧不解。
    “警告。”
    陆青山说。
    “什么警告!”陆骧眉头皱得死紧,“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公子也是他们可以威胁的?”
    “公子,我看您还是暂且搁下那位细柳姑娘的事,咱们先回京……”
    “这并非只是她的事。”
    陆雨梧神情未动。
    陆骧一愣,“那还有谁?”
    “为贼寇所杀的枣树村一干人,为西北战事筹粮运粮却惨死此地的庆元府盐商几十余人,还有……”
    陆雨梧忽然一顿,盐商之中一定有绝不寻常的内因,这个内因也许赵知县知道,但他不会说,那么细柳呢?
    她一定知道今夜来刺杀花若丹的那些江湖人究竟是受谁指使,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灭口,那么,她知道盐商之死的内因吗?
    陆雨梧低眼看着掌中的银叶,他神情一顿,这才想起怀中的东西,他取出来那一支玉兔珍珠银簪,再看向窗外,对面廊内灯火已灭。
    他缓缓道:
    “他们的性命远在永西的侯之敬担不了,眼前这赵大人不肯担,可总要有人担。”
    第20章 霜降(十四)
    “你们是没看见县尊老爷他提溜着人头,大腿肚子都在打颤,一张脸皱得跟什么似的……”乔四儿跟着几个串子兄弟才跨出县衙大门,就向他们形容起方才赵知县在后衙院子里的丑态。
    “老爷这胆子比耗子还小吧?”闻言,一个瘦高年轻的串子笑道。
    “他们这些官老爷平日里就知道将那生死签子往地上一摔,”黧黑的汉子说着做出一个往地上摔东西的动作,说道:“菜市口刽子手砍人头的情形,他们还没咱们见得多呢!”
    几人说着又笑了起来。
    “听说那位陆公子是陆阁老的嫡孙,四哥你如今跟着他,可比以往好太多了,”一个串子感叹道,“县尊老爷哪里将我们这些串子放在眼里过呢?哪怕是衙门里正经的三班衙役,他只怕也没正眼瞧过。”
    陆阁老。
    那可是在燕京朝堂上了不得的大人物,他们这些人连尧县也没出过,一时想破头也想不出燕京到底是什么样子,一个年纪只有十几岁的串子憧憬道:“四哥,你以后会跟着陆公子去燕京吗?”
    会吗?
    乔四儿脸上的笑容微顿,说:“我又不是公子跟前的人,如今也只是时常跑个腿而已,哪里就能去得燕京了?”
    “四哥,”
    瘦高串子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妄自菲薄。你是咱们中最有出息的,你好好跟着陆公子做事,说不定真能跟着他去燕京呢!到那时,你可不要忘了咱们这些兄弟才好啊!”
    乔四儿哈哈笑,应声:“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我乔四儿哪里是那么健忘的人?燕京我是不知道我去不去得,眼下倒是能请你们到我家去烫一壶热酒吃!”
    “好!四哥今日得了陆公子的赏钱,不如再请咱们吃一只酱烧鹅!”
    “你当是大白天呢?”
    乔四儿推了他一把,低着声音:“才出了那样的事,夜市早关了,我让我二姐烧个鱼也是一样的。”
    夜里宵禁,本不容人乱走,但乔四儿他们是从衙门里办完事出来的,巡街的捕役只将他们几人盘问过一番,便让他们赶紧回去。
    秋夜风重,乔四儿几个提灯钻入一条窄巷,正说着话,灯笼铺出去的薄光隐约照见戴着斗笠的几人飞快闪过巷子口。
    “四哥,那是……”
    瘦高的串子抬手一指。
    乔四儿心中生怪,他立即回头低声道:“灭灯。”
    闻言,提灯的串子听话得将灯笼灭干净,一时间窄巷里只剩一层淡月的光,他们才贴着墙根儿躲好,方才从巷子口过去的几道影子又走了回来。
    乔四儿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几道浓影,他们似站在那儿没动,像是在无声地睃巡巷子内的一切。
    不过片刻,他们又朝着原来的方向飞快去了。
    乔四儿心中越发疑惑,他当即回头对几人道:“咱们跟上去。”
    串子们没什么异议,心说这几人鬼鬼祟祟的,万一是什么逃犯,他们也好抓住了讨衙门里的赏钱。
    乔四儿几人悄悄跟在那些人身后往东面的巷子里去,巷尾是一间民宅,门口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被风吹得枝桠乱颤。
    “四哥,这不是傩戏班子落脚的地方吗?”年纪轻轻的小串子小声说。
    乔四儿这几日跟他们几个没少出入这里,这两进的院子是附近张员外专门给傩戏班子这几日住的。
    眼看那几人进去,那道大门合紧,他立即轻手轻脚地跟几个弟兄跑到院墙底下,叠罗汉似的,一个撑着一个,将乔四儿与那小串子送到墙上。
    乔四儿一把按下小串子过分冒高的头,这才小心地看向院内,那傩戏班子的坛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身上常年穿着一件百家布缝成的多色披褂,他此刻瘫在地上,颈间被两把刀交叉抵着,动也不敢动。
    “四哥……”
    小串子看那些人脱了斗笠,灯影月辉交织,那几张人脸他不陌生,“是那几个乞丐!”
    傩戏班子因为封城而人手不够,找了不少人来撑场面,夜市里那些闹事的杀手有好几个也是混在傩戏班子里的,除了他们,当日跟乔四儿几个一块儿被选中的还有一些穿着破布烂衫,脏得脸都看不清楚的乞丐。
    底下那几个洗脸的水还是小串子打来的呢。
    “看来是陆公子封城逼得这些生脸孔没办法,戴着傩面他们才好行事,”乔四儿嗤了一声,冷声说道:“一个二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底下一道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一个人走出来,他腿脚似乎有些不便,一瘸一拐的,约莫三十余岁,看起来天生不爱笑,但鼻翼底下却有两道极深的沟壑,使得他面相更露凶光,他操着烟杆子吸一口,铜管里火星子闪烁。
    “康二哥。”
    几人恭敬地唤。
    “事都办得怎么样了?”康二哥声音粗哑。
    “已经问过了,”
    一人低头,说:“再过几个时辰衙门里有贵客离开,到时城门一开,我们就有机会出去。”
    康二哥点点头,这些天所受的刑折腾得他眼窝凹陷更深,他一手扶了扶肩背,眯了下眼睛:“若有机会,老子真想将那巡检司杀个干净,还有在青石滩诈我的那个小子,老子是上了他的当了。”
    乔四儿并不识得此人,但听见“巡检司”,“青石滩”,他便猛地记起他被惊蛰下毒那日所发生的事。
    他立即抬脚拍了拍被他踩着后背的兄弟,脸孔黧黑的汉子立即将他放下来,几个人缩到一块儿,乔四儿对年纪最小的小串子道:“线儿,你现在赶紧往县衙去,记住不要找县尊老爷,直接去后衙求见陆公子,你就说,那日在青石滩追杀他和细柳姑娘的贼人就在这儿。”
    他又转头对那瘦高的串子道:“兴子,你和大武两个去将巡夜的都引过来。”
    “那你呢四哥?”
    兴子问道。
    “我怕他们杀了老坛主,”乔四儿对他们三个道:“即便今晚的傩戏演砸了,他也还是给了咱们钱,再说咱们这些天在这儿吃的饭哪顿不好?他是个老好人。”
    “不行,四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可不成,”
    大武拍拍胸脯:“我跟你一块儿,让兴子去找捕役过来也是一样的。”
    四人一说好,便各自散开去,乔四儿再踩着大武的背上去,院子里方才那几人似乎已经入屋去了,余下来一人扬刀,对准老坛主的颈子。
    乔四儿眉心一跳,他往院墙上爬去,瓦片落地,脆生一响,举刀之人手上动作一顿,猛地抬头。
    老坛主手脚被捆,嘴也被塞着破布,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吓得眼泪鼻涕横流。
    乔四儿被人抓住衣领子,跟大武一块儿狠狠摔下去,那道门打开,那个一瘸一拐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后是那几个扮过乞丐的家伙。
    “是你们两个。”
    他们也将乔四儿和大武认出。
    毕竟这几日都一块儿待在这个院子里。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乔四儿抱着摔疼的腿,龇牙咧嘴,说:“我还想问你们呢?这是干什么?老坛主也没给你们工钱?那也不至于将他一个老头捆得跟大螃蟹似的,在这院子里吹凉风吧?”
    线儿听了乔四儿的话就赶紧往县衙赶,好不容易到了县衙大门外,守门的衙役又将他拦在外头不让他这个小串子大夜里往里钻。
    不知是跑的,还是急的,线儿胸腔里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学着乔四儿平日里撒泼耍赖的功夫,往地上一躺:“你们这些不长眼的!我四哥如今是为陆公子做事的,陆公子有要事交代我四哥,要是你们耽误了陆公子的事,看县尊老爷如何罚你们!”
    几个衙役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这小串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们还在犹豫,线儿却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抓了他们腰上的钱袋子抡圆了膀子往夜幕里一扔。
    丢了钱袋的衙役反应快得多,他们冲出去追钱袋的身影也比平日里矫健得多。
    就这个当口,线儿一下子跑进大门里,他一边跑,一边将手里还留着的一个钱袋子打开,里面的铜板碎银被他往后头胡乱撒一把。
    又是好几个蹲下去捡钱的。
    线儿见缝插针似的,好不容易跑到后衙,他一下撞到一人身上,抬起头才看清面前这名穿黛袍的侍者。
    线儿满脑袋都是汗,他气喘吁吁地开口:“我四哥,乔……乔四儿让我来找陆公子,有很重要的事!”
    几乎是在院中亮灯的时候,细柳便醒了过来。
    她披上外衣,推开窗,对面廊内,那道门开着,她看见一名黛袍侍者领着一个跟惊蛰差不多大的少年进去。
    “陆公子!”
    线儿进了内室里,便跪下去,“四哥让我来找您,我们……”
    他嗓子灌了风,话说一半就咳嗽起来。
    “陆骧,倒一碗热茶给他。”陆雨梧坐在床沿,说道。
    陆骧不多时便将一碗茶递来给线儿,他咕嘟咕嘟牛饮下去,终于顺匀了气,陆雨梧看着他,问道,“你四哥是乔四?他让你此时来找我,到底有何要事?”
    线儿连忙答:“四哥让我来跟您说,那日在青石滩追杀您与细柳姑娘的贼人如今就在城中!”
    “什么?”
    陆雨梧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真的!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前些天还假扮乞丐,与我们一块儿到傩戏班子里挣工钱,我认得他们,他们还管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叫什么康二哥,如今正在傩戏班子落脚的院子里。”
    线儿一股脑儿地将自己知道的都往外倒。
    “公子,那姓康的不是被张巡检抓住了吗?”陆骧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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