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捞针再难,好歹针是死物,或许还有一丝机会。鱼是活的,重回江水,一天一夜时间,早就不知道游哪儿了,难不成还在这儿张着嘴等我把它钓上来?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月饼之所以要替代我,十有八九准备用某种蛊术。依着他的手段,估计费些劲儿但不是什么难事儿。
    寻思到这儿,我突然意识到某个忽略的问题:我和月饼,颠倒了顺序。
    第三件事情尚且不知,“回”字的写法和钓金色鲤鱼,却是刻意为我们准备,并且能顺利完成。偏偏,月饼接了第一件任务,我去做第二件。
    这是一连串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的逻辑推理。术业有专攻,如果是我做第一件事,两件事会很顺利地完成。出题者却巧妙地利用了“月饼凡事都要抢在我前面”的心理,把异常简单的事儿,变成了彼此天大的难题。
    由此可知,孔亮所说的“恩公”,不仅智商超高,而且对我和月饼的性格习惯及其了解。就像桃花源的幻族陶氏、黄鹤楼的魇族王/八蛋徐勇健,布局预谋,已经对我们做到了“知己知彼”。若不是我和月饼应变及时,早就被他们“百战百胜”了。
    唯一不同的,“恩公”并没有藏在暗处,而是有持无恐地挑衅,直接以孔亮为刀,明晃晃地戳向我们。
    可见,这个人,自信到了膨胀的程度。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他的人生中必然经历过很长一段受人鄙视的遭遇,通过努力隐忍获得了某个领域备受尊重的成就。看似光鲜亮丽的表相,内心却隐藏着极度扭曲阴暗、多疑嫉妒的隐性人格。
    两千多年前的姑苏,那时还是吴国首都,曾经有个阶下囚,非常符合此类性格特征——“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越王勾践。
    这位自古以来以“励志隐忍”著称的诸侯,即位第三年,被吴王夫差大败。第五年与范蠡入吴为人质,给夫差喂马拉车,受尽屈辱。甚至品尝夫差生病时的粪便,才博得信任,重返越国,励精图治。终于在二十四年,灭了吴国,逼夫差自尽,称为春秋时期最后一位霸主。
    看似励志典范,却在功成名就,大势已定时,寻了个“莫须有”的原由,将首功之臣文种赐剑自杀。
    而另一位名臣范蠡,早就看透勾践本质:“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
    勾践灭吴,一说范蠡携西施泛舟五湖,定居于西湖;一说改姓名为“鸱夷子皮”,经商积资,成为巨富,也就是后世商人推崇的“陶朱公”。
    我之所以想到这些,看似不着边儿的事。其实是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实在太超出认知范围,啥朝代的人和事没遇到过?
    就算是越王勾践真在岸边冲我们笑呵呵挥挥手:“南晓楼、月无华,寡人等候多时了。乖乖破解《阴符经》的秘密,待寡人掌握天下玄机,必将起兵一统天下。”
    我和月饼充其量也就是故作震惊应个景儿,然而一点儿也不意外。
    只是,被“钓一条金色鲤鱼”难倒的我,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居然……
    “君子,言必行,行必践。”孔亮夹了颗茴香豆丢嘴里,“嘎嘣嘎嘣”嚼得有滋有味,“该谁做的事儿,就是谁做。你和南晓楼,都是一诺千金,讲规矩道义的人,不用我多说了吧?”
    孔亮回绝月饼的话,有理有据,打断了我的思路:“月饼,这事儿,你甭操心。别说一条金色鲤鱼,就算是只千年王八,小爷也能把它钓上来。”
    “嗯!好!”月饼认真点头,双手插兜,目光充满信任,坐在船舷赏夜景。
    我心说月公公,您就对我这么放心?好歹也趁着孔亮不注意,往江里扔个什么蛊,引来那条金色鲤鱼啊?就这么踏踏实实坐着,算怎么回事?
    瞅瞅香柱烧了五分之一,丹田处有股微微外涌的凉意,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手脚稍有些凉意,应该是“活祭交命”的诅咒开始发作了。
    没办法,我硬着头皮拎起鱼竿,就是根普通的江边嫩竹,入手油润丝滑,隐隐有股棕油味儿。鱼线是江南常见的编织丝绸所用几缕蚕丝编成,白鹅翅膀拔下的羽毛做鱼漂,钓钩是绣描女红的绣花针弯制。
    这四样钓具虽然不起眼,看似随手准备,比不上高端钓竿鱼绳,夜光鱼漂、合金鱼钩,却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浸泡棕油的竹子,韧性十足且分量极轻,握在手中能敏锐地察觉到轻微颤动,判断是否有鱼上钩。蚕丝制的鱼绳既有弹性又结实,受力耐泡,就算是大鱼上钩,奋力挣脱,只需顺着鱼势,便能消磨鱼的力道,绝不会被挣断。鹅羽色白纤轻,如雪花落江,稍有波纹,既可察觉。至于江南飞针走线的绣花针,更是细若发丝,锋利无比,鱼若咬钩,顷刻便钩尖刺唇,深入肉中,断断不能挣脱成豁嘴游走。更妙的是,不会伤及鱼嘴外唇,烧鱼做菜,极具美感。
    就像“梅兰竹菊”被称为“四君子”。这四样儿钓具,也有个很雅的称呼——“春花秋月”。取意于“春竹”、“蚕花”、“秋羽”、“金钩”。
    可惜的是,随着科技越来越先进,各类器物愈发昂贵花哨,钓具也成了钓友们相互炫耀、彰显财力的资本。看似简陋却蕴含风雅的“春花秋月”,早已无人知晓。
    不知是时代之幸,还是传承之哀?
    这四样儿取之自然,暗含“金木水土”,用此钓鱼,最是鲜活。生“火”入锅,则成了五行相生的格局。烹炒烧炖,鱼肉肥美,鱼汤浓白,唇齿留香,鲜气通透,怎是一个“好吃”可以形容?
    “孔亮所说的‘恩公’还挺有见识,能摆出这几样东西,就不是凡人。可惜是敌人不是朋友,要不然真可以喝几杯聊聊天,也算有兴趣。”这么想着,心情畅快了不少。
    月饼常说,我在任何情况都能保持一份莫名其妙的“迷之轻松”。至于怎么钓金色鲤鱼,“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有五分之四香柱的时间,总是能想出办法。就算实在没辙了,月饼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诅咒身亡、毙命江畔,对不?
    我担心个鸟!
    收拾好钓具,盘腿儿坐下,正要甩竿入江,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好像少了一样东西。
    最关键却最容易忽略的东西!
    “孔先生,鱼饵在哪儿?”
    “没有鱼饵。”
    “你耍我玩呢?”我是真得火大了,差点把鱼竿掰断,又实在不能对一个老头说得太难听,“你要再年轻二三十岁,我能让你往后余生,只能抱着鱼竿泡江水里吐泡泡!”
    “孔亮,你这么大岁数,我们不好意思做什么,别倚老卖老。”月饼把三枚桃木钉整整齐齐摆在船舷,又从背包里掏出一截蜡封的竹筒,“陪你玩了这么半天,耐心是有限度的。”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孔亮拇指、食指捏起茴香豆,鉴别珍珠般专注盯着,“南晓楼,鱼饵是什么,你知道的。”
    第145章 月落乌啼(九)
    孔亮简单几句话,却藏着很深的玄机,使我暴怒的心情瞬间平复。月饼看向我的目光充满疑惑,正要询问,我抬手示意噤声,轻轻甩动凉润的鱼竿,“呜呜”的破风声在寂静黑夜,分外清亮。
    鱼饵,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会知道?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典故出自于,晋?苻朗《苻子?方外》,“太公涓钓于隐溪,五十有六年矣,而未尝得一鱼。鲁连闻之,往而观其钓焉。太公涓跪石隐崖,不饵而钓,仰咏俛吟,及暮而释竿。”
    民间相传——
    商纣时期,纣王宠幸妲己,暴虐无德。西伯侯姬昌(周文王)欲推翻暴政,便四处招贤纳士。
    年逾花甲,空有一身治国经略之才的姜子牙听闻,千里迢迢来到西歧,在渭水北岸结庐居住。每天,会在清晨坐在溪边垂钓,日暮而归。
    他钓鱼的方法很奇特:鱼竿短,鱼线长,用直钩,没鱼饵,钓竿不放进水里,离水面有三尺高。
    樵夫武吉路到河边,大感疑惑:“你这老翁,如此钓鱼,可笑之至!”
    姜子牙不予置否:“我钓的不是鱼,而是王侯。”
    此事传至姬昌,大感好奇,斋食三日,沐浴更衣,带着厚礼,亲自拜访。
    经过一番长谈,姬昌知晓姜子牙是当世奇才,亲自为其拉车,请回镐(音同“浩”)京,也就是西安西部。拉至808步,车绳断了,姜子牙仰天长笑:“天数已定,我保周朝800年。”
    姬昌去世,周武王姬发即位,尊姜子牙为“尚父”,灭商立周,封姜子牙于齐地,也就是齐国。
    这些民间传闻虽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巧合的是,战国时期,周朝已经名存实亡,但“齐楚燕韩赵魏秦”七雄仍是名义上的诸侯国。秦朝灭六国一统天下,最后攻克的正是齐国,这才宣告周朝彻底告别历史舞台。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查阅相关历史年份,就可知道周朝延续了多少年。
    书归正传——
    我拿出比高考还要认真的态度,把这段历史反复推敲了好几遍,结合当下情形,大概弄懂了其中的逻辑关系。
    一、金色鲤鱼真实存在,绝对不是孔亮故意出的难题,让我完成不了这件事。
    二、鱼饵,只是个代称。并非常见的钓鱼饵食,而是某种我知晓却忽略的玩意儿。
    三、“茴”字的四种写法和钓金色鲤鱼,这两件事,都是针对我设计,而不是方才所想,我和月饼弄反了顺序。
    四、孔亮所说,昨天从船舷刻痕放入江水,他怎么能确定,鱼还在这里?或许,金色鲤鱼,并非真鱼?!是类似鱼或者谐音的物品?
    五、由此延伸,是否能和“寻找《阴符经》”这件事始终贯穿的“墨家机关术”有关联?那么,这四样钓具,甚至乌篷船,暗藏某种机关?只需破解机关,就可以找到所谓的“金色鲤鱼”?
    这个人呐,一旦展开联想,脑子里能冒出无数稀奇古怪的念头。此刻,我便如此。几乎历史上所有关于“鱼”、“船”、“钓具”以及“水下机关”的传闻野史,“噼里啪啦”的从脑海里翻腾而出。就连“武则天墓暗藏湖中”这种街言坊语,都想到了……
    除了折腾的脑瓜子生疼,完全没有头绪。
    当然,我肯定不会相信,“模仿姜子牙垂钓,念叨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水里“哗啦”冒出个披着湿漉漉头发的骷髅头,开合滴着水珠的巨大牙床:‘在下姬昌,等你千年,终于得见天日。只需给银行卡转5000块,待我唤醒百万猛士,夺得天下,封你为一方诸侯。’”这种傻子才信的扯淡事儿。
    越想不出明明知道的某件事,越要去想的自我强迫状态,相信大多数人都有体会,我就不多形容那种火烧火燎的心理感觉。最不安的是,不知不觉,香柱已经燃了一半,我清晰地感受到,越来越浓的冰冷,如同炎夏扬脖猛灌一瓶冰镇可乐,凉气从腹部瞬间蔓延全身,由毛孔“嘶嘶”溢出。
    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降暑的舒适,而是感觉五脏六腑像是冻成一坨,沉甸甸地坠在腹部。四肢筋络,像是枕着胳膊久睡,血脉不通,压得麻木毫无知觉。
    忽然,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极其缓慢。纷乱嘈杂的思绪,就像疾驰高速公路突然拥堵的车流,戛然而止。
    身体越来越冷,我忍不住打着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碰触暗,两腮的肌肉,却因为微小的颤动,刀割般疼痛。
    这种感觉,不切身体会,很难感同身受。举个相近的例子,类似于在零下十几度的冰天雪地,赤身裸/体行走。寒冷、刺痛、麻痒、困顿、绝望,为了活下去,只能用残存的一点儿意识,对抗着肉体的痛苦。
    困意,从心头缓缓上涌,眼皮越来越沉重,我昏沉沉地站立不稳,踉跄坐倒,却对月饼更多了一份佩服:“月公公,体气几乎完全溢出,居然还能保持冷静思维,瞬间分析出我对你的暗示,写出四个‘茴’字……”
    想到这里,我的思维,也停止了。
    “活祭交命”,看似简单毫无危险,却像这条表面平静的江水,藏着足以夺人性命的暗流。
    我倏地清醒了一秒钟——始终没有现身的恩公,布了这个局,想除掉的,不是我,而是月饼。因为,前两件任务,针对我设计,只能由我完成。也就是说,他想我活下来,破译《枫桥夜泊》的密码,找出藏在姑苏,《阴符经》的线索。
    反过来推理,鱼饵,不是代称!不是什么墨家机关术!就是鱼饵!而且是我非常熟悉或者非常了解的某样事物!
    岸边若是有游人路过,会看到一艘极富年代感的乌篷船,老者自斟自饮、清瘦少年赏月观景,独钓一江水的我。水波微漾,夜风习习,月光如银,江水似玉。
    这幅足以发朋友圈、微博文艺一番的悠然景色,却藏着最可怕的危机。
    这是我一生中,最凶险的经历!因为,我要战胜的,是自己。在生命炸弹倒计时最后一秒前,一定要想出正确答案!
    并且,这次,月饼,帮不了我。
    “你似乎对南晓楼不是很关心。”孔亮的声音就在耳边,却遥远孔洞,进入耳道又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破坏了规矩,等于提前‘活祭交命’进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一,他选择二,没法更改。”月饼这番话,语调很平静,不带丝毫感情色彩,“我能做的,就是南瓜一旦无法完成,怎么收拾你而已。”
    “别忘了,还有第三件事。如果南晓楼因体气溢空,变成行尸走肉,你们无法携手完成,活祭交命,还会发作。至于你,呵呵……”
    “哦?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死局,对么?”
    眼球已经不能转动,从瞳孔及至眼眶深处,冰冷刺穿的疼痛,让我想起大学时曾经目睹,至今挥之不去的阴霾——有个叫李晏的年轻妈妈,孩子半岁,网聊偷情刚上大一的邵姓学生。当时正值严冬,刚下了一场好雪。俩人在学校树林里一时动情,行苟且之事,将垂悬树枝的尖锐冰棱震落,生生贯穿李晏左眼。
    邵姓学生吓得逃回寝室,李晏活活死在树下。第二天清晨,我和月饼听说树林里出现女性裸尸,赶到现场探个究竟。那根沾着眼球爆裂粘稠液体的冰棱,深插进烂肉冻成一坨的红色眼眶,颤巍巍晃动着阳光……
    以至于,好几个月,我噩梦不断。总梦见上铺、天花板,掉下断裂的木头或灯管,插入眼睛。
    后来,我把这件事,虚拟了年代,写成短篇小说,发表在某本杂志。李晏和姓邵的家人,还为此闹到学校,真是“当婊子还要立个贞节牌坊”!何况又没用真实姓名,再者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海了去了,难不成写书起人名都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我倒是因此对写作大感兴趣,陆陆续续又写了几部短篇,也都发表赚些稿费,化成我和月饼烧烤摊的肉串和啤酒。
    “清明节记得给李晏烧几张纸。”月饼偶尔调侃,“她好歹算是你文学道路的引路人。”
    “给个婊子烧纸?那我成啥了?月公公,你几个意思?”
    ——
    我居然在这个时候,还会想起这些多乱七八糟的事?
    “是不是死局,暂且不定。月无华,我很好奇,南晓楼究竟用什么方式,告诉你‘茴’字的四种写法?你可知,我但凡察觉,活祭交命的诅咒,立刻应验。”
    “就像高考,抓住作弊,立刻驱逐考场,人生再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对么?你刚才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可是,子非鱼,焉知鱼会乐呢?乐与不乐,在鱼,而不在咱们的主观认知。就像现在,你觉得我袖手旁观,不在乎南瓜会怎么样。可是,我用你能发现的方式,那才是真把他坑了。有些事,只能靠自己。哦!对了,至于第三件事……既然我们敢接受,能不能完成,都是赌命。很多年前,我们就把自己的命,交给彼此了。你就甭操心了。”
    一个人与你朝夕相处很多很多年,一同走过热血青春的懵懂梦想;一起醉过刻骨铭心的背叛苦恋;一路闯过诡异凶险的生死旅途……
    他总是沉默寡言,却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始终默默站在你的前方。在你最危难的时候,当你们生命相互托付的时候,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请相信我,这绝不是惊慌失措的畏惧逃避,而是“嗨!兄弟,我在”的豪迈担当!
    冰冷的眼球,稍稍用处一点久违的湿热,或许是残存的血气翻涌,或许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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