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啊,往往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揉着酸胀的眼睛,愤愤地合上笔记本电脑,使劲嘬了口烟,鼻子里喷出两股火辣的烟柱,打着哈欠长叹一声。
    “写完了?”月饼转动方向盘,踩着油门超过故意挡了我们好几里地的一辆卡宴,把一连串心有不甘的喇叭声远远甩在身后。
    “嗯,可算是把‘人面桃花’写出来了,”我往沙发上一躺,活脱脱一副晚清大烟鬼形象,黑着眼圈半仰头,瞅着烟雾从乱蓬蓬的头发里悠悠然飘出,“月公公,咱们算不算没事找事儿?”
    “南少侠高见。”月饼瞥眼导航,活动着肩膀,“还有四百多公里就到了。”
    “我把你从古墓里捞了出来,完成兄弟情义的责任。搞定陶氏父子,对陶华也算是有个交代,”想到陶华无辜惨死,我心里很不得劲儿,放缓语速,“天下太平,一切如常,咱还去庐山干嘛?那个人偷走笔记本,他爱干嘛干嘛,还能玩出花来?这不是吃饱了撑得么!”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啊。”月饼不用回头,我都能想到他扬扬眉毛、漫不经心的模样,“要不咱这就折回去?寻个地儿好吃好喝,往后余生,以梦为马,遛鸟养狗?”
    牢骚归牢骚,现实是现实……我闷半天没词儿了,打开qq把“人面桃花”的章节发到编辑邮箱,点开微信翻着压根儿没有印象的唐诗宋词手抄本照片。
    “这本唐诗宋词,会不会是有人刻意模仿我的笔迹,让咱们寻找某种东西,从中渔翁得利?”
    “那又怎么解释,本子出现在我进入北齐古墓之前?”月饼灌了口红牛提神,声调提高了些许,“区区南晓楼、月无华,值得用上千年的时间布局么?除非……”
    “是那个时间轴的我们?”
    “电影没有演到结局,谁能准确地推测出结尾?能掐会算么?往好处想,这事儿起码能让南少侠,哦……羊老师有更多的素材写书,也算是为中国文化事业出大力了。”
    我瞪着房车里程表几万公里的数字,嘟囔了一句:“文化事业不敢说,给中国交通倒是实打实做贡献了。”
    “这句话靠谱,百公里二十多个油,也就是我有钱任性撑得住。”月饼侧头望着窗外,“这几年绕着中国三四圈有了。”
    夜色漆黑如墨,高速公路两侧,迎着春风婆娑摆动的树木,如同两排摇摇晃晃的僵尸,随时都会冲破护栏,嘶吼着涌上高速公路。
    东方,一丝金红,沿着地平线向夜空缓缓蔓延,仿佛刚燃起的篝火,虽然微弱,却拥有驱散黑暗和寒冷的力量,为独行的人们带来光明和希望。
    天,快亮了……
    忽而,淡淡的薄雾毫无征兆地飘起,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前行道路,模糊了即将到来的光明。
    我们,注定要在黑夜踟蹰前行,探寻迷雾重重的真相。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我默念着手抄本里的第一首唐诗,脑瓜子生疼。
    先是《题都护南庄》,接着《望庐山瀑布》,真闹幺蛾子。
    庐山,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庐山位于江西九江庐山市。从陕西到江西,感觉是从中国西北到东南,好远的路程,其实两省中间就隔了个湖北,一千多公里。
    我忙活着擦洗了车里的血迹、泥水,就开始写“人面桃花”这段经历。月饼的身体素质真是没得说,解了寒蛊,一碗方便面卧蛋,立马生龙活虎,直奔驾驶室。
    早晨九点多钟,房车驶进庐山风景区的停车场。我们没急着做事,本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填饱肚子哪有心情想三想四”的人生原则,下车买了一堆吃食(居然有二锅头),往肚子里胡乱塞着祭五脏庙,定了闹钟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游客大多回了。寥寥几个自驾游的男女,盘腿坐在车外有说有笑,看架势准备住在车里。
    月饼在车里收拾背包,我下车活动腿脚,和一位溜达过来询问房车多少钱的老哥互相递了烟,东拉西扯婉拒着老哥想上车参观的无礼要求。
    老哥悻悻而归,我深深吸了口透着植物清香的湿润空气,极远处传来“轰轰”的水击岩石声,正是我们要去的目的地——三叠泉瀑布,也就是庐山瀑布。
    庐山虽说地处东南,却有着“春迟、夏短、秋早、冬长”的气候特征。此时已是初春四月,夜间依然寒意料峭,感觉比陕西还冷。
    “月饼,为什么咱们总是二半夜探险?”我灌了口二锅头取暖,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黑压压连着天际看不到边,苦着脸叹了口气,“挑个阳光明媚的白天不行么?”
    “这个问题,”月饼紧了紧背包,很有气势地挥挥手,“我也想了好几年。”
    “有答案没?”我快跑几步跟上,把二锅头递给月饼。
    月饼仰脖灌了一口:“哪部悬疑探险小说发生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你妹!”我“哈哈”乐着,捶了他一拳,“敢情这还是剧情需要了?”
    三叠泉瀑布由大月山、五老峰的涧水汇合,从大月山流出,经过五老峰背,由北崖悬口注入大盘石,飞泻到二级大盘石,再喷洒至三级大盘石,形成三叠,堪称“庐山第一奇观”。自古即是文人墨客题诗留词,流连忘返之地。
    我实在想不通,这一两千年及至今日,去过庐山瀑布的人怕不有几个亿,难道就没有什么发现?
    更何况庐山自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起,美、英、法、俄等二十多个国家建造了别墅群,成了中外著名的避暑胜地。解放前更是民国的“夏都”,解放后国家在此召开了数次重要会议。
    1980年,黄祖模拍摄的《庐山恋》更是风靡一时,被称为“新时代首部爱情电影”。为此庐山还专门修建了“庐山恋电影院”,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
    这么人来人往的地方,别说有啥秘密了,估计山上几棵树都门儿清,还等着我们俩整个水落石出?
    胡思乱想着,一路也没啥话说,顺着旅游道路前行,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反正高高低低的山路累得腿肚子酸胀,索性寻了块大石坐下歇歇脚。
    “南少侠这一年体力下降很快啊。”月饼递给我军用水壶,摸了摸鼻子,“莫不是成名后被酒色淘空了身子?”
    “你天天坐在电脑桌前,一动不动写到天亮试试?”我拧着壶盖没好气地怼了一句,“作家现在是高危行业,猝死都不算新闻了好不好?”
    “唔……”月饼单手托着下巴,望着五老峰的方向,显然想到什么事情,没心思和我斗嘴。
    五老峰位于庐山东南侧,为庐山主峰,因山顶被垭口所断,分成并列的五个山峰,仰望俨若席地而坐的五位老翁,于是这原出一山的五个山峰统称为“五老峰”。
    李白数次登庐山,不仅作了《望庐山瀑布》,更有“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览结,吾将此地巢云松。”的七言绝句。
    也许是我想象力不丰富,也许是深更半夜的看不清楚,从我的角度望去,山雾缭绕的五老峰,哪里像是五位老人?倒像是北方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馒头。
    “庐山地处江西,在古代属于穷山恶水的偏远地区,为什么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对庐山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总不能是为了夏天避暑吧。”月饼扬扬眉毛,摸出根烟没有点,放在鼻子前闻着。
    月饼这个疑问,其实很好回答。
    我心说月无华啊月无华,你这不是让小爷故意卖弄么?连忙清清嗓子,端起大学讲师的范儿,抑扬顿挫:“现今,中国北方为政治文化中心,南方为经济贸易中心。可是追溯一两千年之前,古代的南方远不如现代这么繁荣富裕,反倒是皇帝贬谪朝中大臣的流放之所。自古文人多傲骨,顶撞皇帝这事儿没少干,被统统赶到南方。所以流传至今诗词墨宝,南方倒是比北方多出数倍。”
    “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就是描述了触怒皇帝,贬官到潮阳(今广东潮州潮安)的心情。”
    月饼手里的烟都快捏成棍儿了:“李白五登庐山,苏轼《题西林壁》。顾恺之、唐寅均绘有《庐山图》。白居易于庐山建草堂,题《大林寺桃花》。天师张道陵、道教禅师陆修静都在庐山修炼,探寻成仙之道。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也是以康王谷为文化背景。这些人身处不同朝代,身份各不相同,显然不是贬谪能解释的吧?”
    我目瞪口呆地瞪着月饼,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月公公,什么时候这么有文化了?!”
    “呵呵……”月饼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终于点着闻了半天烟,“你在车下和老哥扯淡,我顺手百度了一下。”
    我顿时有种一拳把那根烟砸进月饼鼻孔的冲动……
    第19章 香炉紫烟(二)
    “魏晋唐宋,文人墨客终生追求的是什么?”月饼吐了个滚圆的烟圈,手指举到眼圈中间摆弄,像是转动钢圈,“政治抱负不算。”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忽然想起当代伟人曾经写过“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名句。那个仙人洞正是吕洞宾于庐山而之处,不由脱口而出:“成仙?”
    月饼打了个响指,空气将烟圈震荡破碎:“尼雅、桃花峪,都有跨越时间的隐秘地点,难道庐山就没有么?”
    “就在三叠泉瀑布?”不知为什么,我没来由的莫名恐惧,寒毛根根竖起,“所以李白五登庐山,在《望庐山瀑布》里隐藏了那个地方的线索?”
    “也许是,也许不是。”月饼弯腰紧着鞋带,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吧。”
    短短一瞬间,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无数信息像拧到最大的水龙头激出的水柱,猛地冲进脑海,曾经经历的事件仿佛被激荡不已的水流硬生生融到一起,却又迅速排斥分离。
    “嘻嘻……”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及其轻微的笑声。
    当然,我不会在描述这段经历时,故弄玄虚地写成“因为紧张产生的错觉”,以此做个无聊的伏笔,再营造个恐怖气氛,最终确定确实有笑声。
    我确信没有听错,左侧茂密的树林里,也就是三五米的距离,确实又传来了几声轻笑。
    这种笑声非常奇怪,一时间很难找到确切的词语形容,听上去飘忽不定,忽远忽近。既像是一个人在笑,又像是一群看不见的人围在周围,凑在耳边笑着。
    并且,声音非常奇怪,简直不像是从人的嘴里发出。我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人”在笑。
    我绷紧身子,轻咬舌尖保持神智清明。月饼已经走出十多米,显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月饼的感官比我敏锐地多,为什么他没听见?
    “愣着干什么呢?”月饼停住脚步,转了过来。
    月光透过层层树影,星点斑驳着月饼的脸……
    我哑着嗓子,发出了过度恐惧,没有声音的叫声。
    细细碎碎斜垂额前的头发下面,是一张没有五官,平平板板,惨白色的“人脸”!
    “南瓜,你怎么了?”无脸人向我一步步走来,声音明明是月饼,透着几丝警惕。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月饼的身材,月饼的着装,唯独那张光秃秃的“脸”,映着月光亮得像面镜子,甚至能看清青绿色的毛细血管。
    “你……你别过来……”我踉跄后退,险些被脚下石头绊倒。慌乱间,我瞥见坐着休息的石头,恐惧产生的刺痛,像根烧红的铁针,缓缓刺穿耳膜,灼烧着脑浆。
    我看到了——
    月饼的手指插在烟圈中央,轻轻晃着;我拧开壶盖,仰头喝着水……
    一遍一遍,像是重复播放的影像,无限循环。
    “嘿嘿”,轻笑声如同夏天在小区遛弯,撞上旋风状的蚊子群,萦绕在耳边,“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在我们左侧的树林里,数点碧绿的圆形荧光,一闪即逝,留下几道绿色残影。
    我冒出了一个很古怪的念头——
    我和月饼,死了?
    有一种很古老的说法——人,在完全没有察觉时候,突然死亡,灵魂会毫无意识地离开身体,继续生前正在做的事情。如果灵魂没看到本体,就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为了那件未完成也永远完成不了的事,游荡在人世间,成为孤魂野鬼。
    有些人猝死,亲朋好友会梦见与死者生前相互答应好一起去做的事;有时会发现死者屋子里的物件似乎有人摆动;停留在死者生前经常出现的地方会感到透骨的凉气传体而过……
    世界十大灵异照片,其中有一张,就是死者已被抬走的车祸现场,残破的车厢里,死者面带微笑的端坐……
    一旦灵魂发现本体已经死亡,它所看到的,是本体持续做着生前最后一个动作。
    倘若两人一同死亡,彼此看到的都是对方的灵魂。而聚集“金、木、水、火、土”五气的五官,随着阳气的消失,变成平板的脸。
    很多年前,我和月饼撸串儿喝啤酒看世界杯,曾经遇到过一个五官正在逐渐消失的人,有过一段异常诡异的经历。
    这段经历与此书无关,暂且不提……
    我们是怎么死的?当这个念头冒出,如同雨后春笋般不可遏制的在心底生长。我似乎觉得身体越来越轻,神志模糊,所有感觉、情绪正在慢慢消失。
    “南瓜,你怎么了?”“月饼”走到我面前,近距离看那张没有五官,却能说话的脸,更让我感到恐惧。
    “哦……你脸色不对……”无脸人眉骨位置微微耸动,似乎是月饼习惯性的扬扬眉毛,“要不再歇会儿?”
    月饼显然没有注意到那块石头,坐着生前的“我们”。
    这样也好,就算是灵魂,月饼也是个有趣的灵魂,何必知道真相?肯定不会飘荡在庐山风景区,有事儿没事儿漂出来吓唬游客。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意识到不对劲。
    我所看到的,是无脸的月饼。可是从月饼的反应推断,他看到的我,有鼻子有眼很正常。
    我没死?月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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