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桌相隔,男人始终是那副神态。
    赵一扬在他进来时就闻到了一股洗洁精的味道,显然是跟着警方过来前洗了手,并不做贼心虚六神无主。
    赵队长还注意到接受盘问的男人正在开小差,很微妙的状态,不知在想什么。
    小警员在队长的示意下重复了一遍:“请张先生解释一下,你所谓的朋友是怎么回事。”
    张慕生淡声:“我骗他的。”
    两三个瞬息后,张慕生再次开口:“我确实没朋友在那边。”
    审讯室内的气氛骤然就起了变化。
    小警员按捺不住地就要追问,被赵一扬眼神制止,耐心等着。
    “我那晚之所以出现在那里……”
    张慕生迟迟没往下说,他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中,面部肌肉怪异又细微地抽动一下,轻易就掉足了听众的胃口。
    赵一扬锁住他的目中布满审视,却见他忽然看过来,唇边浮现点弧度:“警官,你处过对象吗。”
    随着这句话落下,周遭凝结的气流重新开始流动。
    赵一扬把打火机一收:“行了,我们这边会核实,你先回去,有情况我们再找你配合调查。”
    张慕生起身离开。
    赵一扬看着他打开门出去,发现他是个左撇子。
    小警员一头雾水地询问队长:“赵哥,怎么就放他走了?他出现的时间点和地段很可疑啊。”
    “不放心喜欢的人那么晚了还没回来,便骑车过去接他,又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于是撒谎说是见朋友路过那里。”赵一扬说,“就是这么回事。”
    小警员脸上写着油盐不进的耿直:“他从进来坐下到走,就在说那话的时候露出了点笑意,我觉着怪蹊跷。”
    赵一扬拍他肩膀,有感而发道:“不懂了吧,笑才对,喜欢一个人,就是会不自觉的笑出来。”
    小警员失望地往椅子上一瘫:“得,还以为嫌疑人出现了。”
    “哪那么容易,年龄也对不上,他还不到三十岁,凶手至少是个中年。我就没想他是嫌犯,我指望能拿到点线索好打破僵局,可惜。”
    赵一扬按着桌面站起来:“不过,那姓张的……”
    小警员来了精神:“怎么?”
    赵一扬摇头,说不上来。他犹豫要不要叫个人监视张慕生一两天看看,余光瞥到坐在角落里的那位对心理学颇有研究的队员,走过去问道:“怎么样?”
    “全程没有撒谎的迹象。”
    .
    张慕生走出警局,他停在门口,看着背对他坐在台阶上的少年。
    真会给他找麻烦。
    陈子轻没发觉张慕生出来了,他在跟望向春打电话。
    望向春在赵家吃饭,赵家人对她十分热情客气,一口一个亲家让她招架不住,好像她弟弟已经跟张慕生成了亲。
    天晓得她有多后悔答应让弟弟去西宁。
    弟弟说他没找到好工作,暂时在餐馆里打杂,一个月800,要是不买大东西,那工资够他吃喝了。他应该不会找张慕生要钱了吧。
    望向春心里没底,自己的弟弟什么脾性她是知道些的。
    “小遥,我明儿给你打点钱到卡上。”
    陈子轻说:“别打了,卡在家里,我没带过来。”
    望向春听得直接就从板凳上摔坐在地:“你不把卡带上,你放家里干啥子?”
    “我带了钱的啊。”陈子轻说。
    望向春不清楚弟弟究竟带了几百几十几块几毛,他没跟她细说,她搬着板凳到墙根下坐着:“那万一要用到大钱,你不够咋办?”
    陈子轻随口来一句:“不还有张慕生嘛。”
    望向春听着弟弟轻松又理所当然的语气,大夏天的被整出一身冷汗:“你明儿,不,今儿就去银行办卡,办好了把卡号发给我,我给你打钱进去。”
    陈子轻欲言又止:“……姐,我怀疑你不想我花张慕生的钱。”
    “那不是应当的吗。”望向春说,“你俩又没成婚,你不该吃他的用他的。”
    陈子轻:“可他家里明明跟我说……”
    “你甭管他家里给你数了多少好处,你听姐的,姐不会害你。”
    陈子轻托腮,视线落在来往的车辆上面:“那我难道还要付他房租?”
    望向春说:“最好是搬出去,你自己租个房子单独住。”
    陈子轻回道:“我不。”
    望向春马上就问:“你相上他了?”
    陈子轻没说话。
    “小遥,你告诉姐,你到底是不是相上了?”电话里是望向春拔高的音量。
    陈子轻头大,他要说没相上吧,但他又得长时间赖在张慕生那儿,还日夜惦记着对方兜里的工资,要说相上了吧,又怕望向春当真,哪天一不留神给说出去,再转个弯跑到张慕生耳朵里,那就很有可能会给他攻略张慕生的任务制造难度。
    望向春没听到弟弟的答复,她坐不住地扯开嗓子问。
    死热的天,有个声音在你耳边呱呱呱,这哪受的了,陈子轻耳膜疼:“是是是,相上了!”
    马路牙子上的车流噪音好似在一瞬间销声匿迹。
    后面的张慕生眉头一皱,接着就做出一个举动,他后退到警局里。
    有警员往这边来,张口就要询问,被他抬手打断,他一路退到大盆栽后面,手伸进裤子口袋,捏住小半包烟。
    台阶上的陈子轻拿下头上的帽子扇风,这地儿没遮荫的,他又不想进警局,就在太阳底下干晒。
    手上的蓝色水晶链子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他瞥了眼,心说,一块钱花得挺值。
    另一头,望向春倒吸一口气,她踌躇半天才说:“真的相上了?就那个,出来工作多年连房子都做不起,半天出不来一个响,性格比驴还闷的张慕生?”
    陈子轻抽抽嘴:“姐,真爱是无价的,咱不能那么物质,而且话少挺好的,不烦人。”
    望向春一脚踩在旁边的梧桐树上,几片叶子晃动着落下,枝叶间飞出几只受惊的天牛,叫个不停的知了总算是停了停。
    “我说的那不都是你自个儿的梦话吗。”她无声地说了句。
    这么一时半会,望向春摸不清弟弟的真实想法,她想,电话里说再多,都没有面对面的一句有用,看不到脸和表情眼神小动作之类,全靠语气猜,太不准。
    知了又开始叫起来,吵得很。
    “既然你相上了,那就好好对人家张慕生。”望向春把挥之不去的担忧藏在心底,“姐还是那句话,天底下能完全惯着你的,只有姐一个人,别的再怎么保证你都别信,都是假的。”
    “知道了。”陈子轻叫望向春别往外说,他脸皮薄,难为情。
    望向春口头答应了:“小遥,你想家不?”
    陈子轻诚实道:“不想。”
    望向春半真半假地气道:“没良心的,姐成天的担心你吃不香穿不暖睡不好,你连家门在哪开的都忘了吧!”
    陈子轻把帽子戴回头上,单手勾着抽绳在下巴底下拉紧,以防让热风给吹跑了:“姐,我要是吃不香穿不暖睡不好,那我不早就回去了嘛,我还待在西宁干什么呢,我又不是能吃苦的料子。”
    望向春:“……”
    陈子轻往后扭头:“好啦,我挂啦,我会尽快办卡的,姐,你别在大中午下田,晒死了,女孩子要注意防晒,不然老得快,你有什么活下午再忙。”
    望向春对着挂掉的电话半天都回不过来神,弟弟会心疼人了,去了大城市到底是有了长进。她擦擦晒得黝黑粗糙的脸,回了张家,下午继续帮他们割稻,希望张慕生看在她这么个事的份上,尽量别跟她弟弟计较。
    .
    陈子轻在警局门口向里张望,张慕生怎么还没出来,咋的,警方要留他喝下午茶,再吃个晚饭啊?
    正想着,冷不丁地捕捉到了张慕生的身影,陈子轻忙对他挥手,在他走近时问:“怎么样,警方没说什么吧?”
    “我不知道他们会叫你,我以为我把我知道的说了就完了,我其实也是想帮助警方快点破案,之前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害怕的事嘛,凶手一天不被抓到,我就一天不踏实。”
    陈子轻跟着张慕生下台阶,嘴里自说自话,张慕生走在他前面,他缩在对方背后的那片阴影里躲太阳。
    说着走着,陈子轻不小心踩掉了张慕生的鞋子,还把他的脚后跟踩破了皮。
    陈子轻捂脸,啊哟,坏事了。
    张慕生转过身,目光自上往下地投过来:“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啊。”没抬头的陈子轻满脸无辜。
    下一刻就见张慕生把那只踩掉的鞋子踢到他脚边,他不明所以。
    张慕生说:“我以为你喜欢。”
    陈子轻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张慕生的阴阳怪气。
    真服了。
    生气了就生气了,也不直接表达出来,这么压制情绪干什么,不得病才怪。
    陈子轻从帽檐下瞟了张慕生一眼:“我踩都踩了。”他把身子背过去,后脑勺对着张慕生,“你踩我的,我让你踩回来。”
    “一个大男人,这么小气。”
    少年后心出了些汗,薄薄一层布料下透出清瘦突起的脊骨。他全身上下干瘦,只有三处是软的,胸脯,肚子,和屁股。
    他戴着年轻女人的橘黄色小碎花帽子,很丑。
    张慕生漠然地看着。
    突有摩托的轰鸣由远及近,赵帆尽来警局找他哥,碰巧撞见了早上没见成的卷毛,别提有多兴奋。
    面对赵帆尽的激动,陈子轻只觉得热,晒,渴,他眼珠往下一转,咦,张慕生什么时候把那只鞋穿回去的?还知道不在外人面前发神经啊。
    “小遥,你的帽子真可爱,你戴着像个小公主。”
    赵帆尽凑到陈子轻耳旁,前言不搭后语:“那男的是你什么人?我第一次在网吧见你的时候,他是不是坐你边上?还是我记错了?”
    陈子轻还没张口,赵帆尽就挺直青涩的腰杆看向张慕生,他看了一会,傻逼逼地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叔叔,我是小遥的朋友,赵帆尽。”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男生末了对他挤眉弄眼:“小遥,你跟你爸说一下我。”
    陈子轻:“…………”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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