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明没有回爹妈那儿,不敢回,他跑回了厂里,摔在地上起不来。陈子轻把他扶起来,搀到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下来,借着路灯的光发现他的头破了,血水流到眼睛里,犹如血泪。
    陈子轻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钟明弯下腰背痛哭,嘴里没有章法地说着什么,陈子轻不拿着“孙二是领头人之一”这个信息试探了,就听他自言自语。
    魂不能安生,往事不能永远尘封。
    钟明说我当年中了你的激将法,死板地带头组织的抗议,拉电线搞破坏是孙二的主意,怕人多堵不住嘴,就他们干,后来孙二拉上了白三。
    陈子轻的嘴角抽了一下。
    这里头怎么还有原主的事呢。
    陈子轻从善如流地忏悔:“对不起,我没有想起来那些事。”
    “算了,你也不在了。”钟明的哭声停滞了几秒,“名单上没有你,可是你的年纪……”
    陈子轻说:“我是后面走的。”
    钟明不问了。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冲动,我一被激就犯浑。”钟明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他大力扣着头皮,扣得发红出血,“事故不是因为我们吧。”
    陈子轻没有发出声音。
    “轰——”
    天边有雷电劈下来,一道晃眼的白光砍在钟明的脸上,将他崩裂的恐慌照亮。
    下雨了。
    钟明扑通跪下来,他对着一片雷雨交加跪了许久,膝盖磨着地面转向陈子轻:“拉个电线不至于的,是不是。”
    陈子轻的头上身上很快就湿了:“是不至于,有别的原因。”
    钟明像是终于能喘口气了:“什么原因?”
    “电路老化。”
    钟明喃喃:“仅仅是电路老化,哪能沾满两页纸……”
    陈子轻抹了把糊花眼睛的雨水:“是的,还有没查出来的因素。”
    必须是几样加在一起,才会造成大量的人员死亡。
    他们在院子里淋雨谈话的功夫,二楼西边走廊的电被拉掉了,黑了一块。
    陈子轻的嘴角狠狠抽了起来,钟明的魂在他眼底皮下跪着呢,这个时期的拉断电线只有一个可能,当年的景象重现。
    “别告诉我妹。”跪在地上的钟明倏然说了一句请求。
    陈子轻没答应。马强强还在的时候说他跟钟菇住在一条街上,钟菇竟然说不清楚地址,没去过。
    还有,陈子轻去过钟菇家,也去过马强强的家,根本不是一条街。
    马强强的家里有他爹,钟菇家里没有爹妈,只有本该朝南却阴冷的屋子,和清明没用完的纸钱。
    陈子轻蹲下来,他用尽全力拽起钟明,两人对视。
    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
    名单里是没有钟菇,可她也是真的不在了,她并非葬生在工厂的大火里,不知道是怎么走的。
    总归是走了的。
    不然也不会以不变的年龄从五几年到八几年,把她死去的哥哥当活人,照常相处。
    钟明挺阔的背脊弯得很深,停滞的二十多年时光好像是一瞬间就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的额头贴着湿淋淋的地面放声大哭了起来。
    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钟明哭了多久,陈子轻就站旁边淋了多久的雨,他等对方勉强平息了点才说:“你跟我一起去见你三师弟吧。”
    “好。”钟明还他陪自己的恩情,“我跟你去。”
    他们去见了白荣。
    白荣是个不需要多少睡眠的人,恶劣的天气阻挡了他在厂里四处转悠的脚步,这会儿他坐在窗边擦着手风琴。
    钟明站在窗户外面的走廊上和他坦白,对他扯开血淋淋的现实。
    然而白荣听完就若无其事地拿起布,继续擦他的琴。
    他的反应清晰地指明,这个真相他知道了,在他们前面就知道了。
    陈子轻忽然就想到那次去送刘主任最后一程,他在病房从白荣身上感受到了压抑,又觉得不止是压抑,还有其他的东西。
    此时他咂摸到了。
    还有可惜。
    灼灼风华,戛然而止。
    不仅是白荣,只不过他是最惊艳的那一撇,自然就能吸引走最多的目光。
    陈子轻转身面向大雨,那些五几年的人,有的早就意识到自己死了也适应了,有的没意识到,有的意识到了不愿意接受……
    各种情感载体驱使着他们来到了八几年。
    .
    陈子轻在上楼前说:“钟明,我没有记起当年的所有,不记得那时候的李科长是什么样子。”
    钟明瘫坐在地上,全身的水迹凝集在他身下,他神情空白:“比现在年轻很多。”
    陈子轻蹙了蹙眉心,李科长真的是活人吗?
    “那宗技术呢?”
    钟明说:“没接触过没印象,他那时还是个小孩。”
    陈子轻叹了口气,名单上没有宗怀棠,他还是不信。
    就因为宗怀棠那个双胞胎哥哥。
    陈子轻突然想到名单,他赶紧从兜里掏出来,小心摊在窗台上晾着,任务的答案已经确定了。
    填了就可以走了。
    本来不就想在天亮前走的吗,填了便可以实现这个目标。
    陈子轻安慰了钟明一会,径自回到了宿舍,他脱掉湿衣服裤子,随便用毛巾擦擦就躺到宗怀棠身边,听着雨敲打窗户。
    宗怀棠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反射性地摸到他的腰,一路向下,握住他的脚塞到自己腿间夹着。
    然后就把脑袋埋进他的脖子里,沉稳的气息也落在了上来。
    他寻思,等雨停了就填答案。
    陈子轻这么盘算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陈子轻破天荒地没有起床,他躺在被窝里不动弹。
    宗怀棠站在床上穿西裤,一条裤腿套好就套另一条:“向师傅今儿终于大彻大悟了,不去广播站读你的诗歌了?”
    陈子轻整个人的状态十分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想,当然不了,我马上就要走了,读个屁的诗歌。
    宗怀棠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行了,别躺着了,我跟你一道去,路上给你打伞。”
    陈子轻愣了愣。
    褂子裤子被宗怀棠扔到他身上,他又听见对方在扣皮带的声音里说:“走廊上湿哒哒的,你待会出去看着点,不行就拉我衣服,别摔个狗吃屎让我心疼。”
    陈子轻的声音闷在衣服里:“你只会站在旁边笑。”
    “是,我缺根筋,我对象摔了,我还能笑。”宗怀棠把皮带扣上,掀开被子就捞他脚底板,他哈哈大笑着往床里面躲,用脚去蹬对方。
    要不……等这个月过完就填答案吧。
    .
    到了六月初,向师傅坐在山坡上看日落,宗技术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个玩意儿,对着风吹肥皂泡。
    阳光耀眼的季节,夕阳都是耀眼的。
    一大群肥皂泡飘向陈子轻,又一一飘到他身后,去向更远的地方。他看着日落,忍不住赞叹:“真美。”
    周围几道视线都挪了过来,集中在他身上,似是不解,今天的日落跟昨天的,前天的明明就没什么区别,很平常。
    他解释说:“以前没怎么看。”
    钟菇躺在他身边,转头问他:“向宁,你为什么说以前没怎么看?”
    陈子轻想了想:“不知道,可能是没有停下来过吧……”
    前面的宗怀棠没回头,笑声传了过来:“我们向师傅太拼产量,严格把控自己,绝不允许有一丝懈怠堕落。”
    陈子轻没有解释,也解释不了,就默认了。
    其实他说的没停下来过,是现实世界,一直忙着攒钱。
    “钟菇,我跟你一人一边把轻轻包围住。”汤小光到陈子轻的另一边躺下来,总是轻轻长轻轻短。
    别的时候陈子轻随他叫,这回却说:“汤小光,你别叫我小名了。”
    汤小光眼睛一瞪:“为什么不让叫?”
    陈子轻语塞。
    “我就要叫,轻轻,轻轻。”汤小光小孩子样地抬起双腿蹬自行车,嘴里按了复读机,“轻轻,轻轻。”
    陈子轻脸上笑笑,心里发愁,叫多了听多了,就有种现实跟任务有了重叠点的感觉。
    这不行,这不好。
    陈子轻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太融入这个世界,不然离开的时候就不干脆了。
    像他现在就已经不干脆了。
    宗怀棠在不远处叫他:“向师傅,你站到这边去,我给你吹个大的。”
    陈子轻走到宗怀棠安排的位置,等着他土里土气的大肥皂泡,啊呀,等到七月半祭拜完一定把答案填了!一定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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