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二情而已。”祝玄并不否认,“剔干净障火,玄冥术也成了。”
    障火这东西,要说难对付确然是极难对付,但被侵扰的四情只要能涤清其中一情的障火,神魂便可恢复清净。若能彻底将所有障火剔除,便会得到这份机缘,某个神术能破解障火,一朝被蛇咬,反而再不怕毒。
    季疆偏着头笑:“我说你怎么对月老和雍和元君那么客气,原来人家帮你进出众生幻海,你要是在里面胡来,他二位少不得狠狠吃一顿天道责罚……哎,雍和那么烦你,莫不是你确实胡来了?”
    在众生幻海胡来,那是他季疆。
    祝玄淡道:“你倒确实是胡来了两百年,恩怨册被动手脚都没发现。”
    环狗能种那么大一片障火海,不可能毫无动静,百多年前就有下界巡逻神官在恩怨册里写了环狗捉凡人进妖府,不巧那时候祝玄在忙着剔除障火,季疆忙着假扮他,这才被钻了空子,书页被替换到已看过的页数里。
    季疆“啧”了一声:“恩怨册被动手脚是我先怀疑的吧?我容易么我!天天目露凶光,没事还得啃桂花蜜金糖!我现在见到糖只想吐你知不知道?你赔我吃甜食的乐趣!”
    祝玄充耳不闻,只抬手拆下沾染尘土的束发丝绳。
    为着环狗抓仙祠侍者的事,他寻附近山神询问,结果个个一问三不知,他便晓得情况有异,比起天界,他们竟更惧怕下界的妖君,不杀了环狗吓吓他们,迟早出更大的乱子。
    他重新束好干净的丝绳,又道:“环狗种障火海,竟能连恩怨册都改了,不晓得动到刑狱司头上的是哪位……也罢,此事缓着来,反正良蝉被杀一时没头绪,先回去。”
    话音刚落,却听湖畔传来肃霜略带沙哑的鼻音:“山神,你怎么当的山神?你看我能当山神土地吗?”
    ……这位书精侍者总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祝玄转头望去,便见肃霜脑后的辫子拆开了,长而软的青丝贴着纤细的后背灵活地摇晃着,跟在长胡子山神身边,亦步亦趋沿着湖畔倒着走。
    老山神傲慢极了,朝她丢白眼:“死物成精不过是精怪而已,是天界仁慈,才想着给你们个正名,还想当山神。”
    肃霜愕然:“你不也是精怪?你不是山成的精?”
    谁跟她说山神是山成的精!
    山神气得胡子乱飘,忽然望见两位尊贵的少司寇站在不远处,爱笑的那个微微皱着眉头,目光如刀的那个看着自己,两位都在用眼神提醒:告诉她。
    山神立即柔声道:“你想做山神土地当然没问题,在天界当职满五百年后,向文华殿递交申请,过了考核便可。”
    肃霜叹了口气:“要五百年这么久。”
    山神一溜烟飘走:“小仙去泡茶,诸位上神稍候。”
    肃霜猛然转身,果然见两个少司寇都在,她姿态轻盈地迎上去,笑得特别甜:“两位少司寇还没走?对了,听说是二位送我来的山神洞府,真是感激不尽,我……”
    季疆突然打断她:“你怎么不来刑狱司?”
    肃霜不由停了一下。
    她料想过各种被兴师问罪的场景,可祝玄只提了一句便直接揭过,季疆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说起来,她对季疆的印象只有废话连篇,直到出了脚踏盒盖的事。她可以理解季疆没认出自己,可能他就是没心没肺,她甚至能理解季疆用盒盖当踏脚的,同样是掉进障火,仙兔掉总好过少司寇掉。
    但眼前这个季疆让她不太理解了,他好像突然成了不可捉摸的雾气。
    也罢,既然他装没发生过,何乐不为?
    肃霜笑了笑:“我是个文雅的书精,不会打架。”
    季疆非要看她失望似的,一本正经提醒她:“可是书精做不了山神,下界山神土地要回应凡人祈愿,都须得神力灌顶,书精承受不住。”
    然而肃霜一点不失望:“那要去刑狱司,我更承受不住。”
    季疆盯着她看了半日,她眼里再不见那冷若寒星般的凛然之意,他索性拨了拨缠在金蛇坠上的头发,转头不再说话。
    肃霜脚尖蠕动,偷摸朝祝玄那边挪,却听他不阴不阳地开口道:“文雅的书精何必妄自菲薄,刑狱司正需要这般能干的秋官,做山神土地岂不是大大浪费你的才能。”
    说什么呢?她可是很会纠缠的,真让她去刑狱司,那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肃霜正想挤个秋波媚眼给他,忽听他又问道:“为什么想做山神?”
    这个嘛……
    肃霜想了想:“当山神多好啊,少司寇你看这洞府,又大又好看,再想想黑线仙祠那个慎行院,真是高下立判,怪不得山神土地见着我们当侍者的都鼻孔朝天。我要是有这么大一座山头,就在里面到处建屋子。”
    她本是信口胡诌,说着说着却变慢了。
    微风拂过湖面,正夕阳西下时,湖面泛起点点金波,湖上悬浮一座座雪白的小石岛,衬着远处青山起伏,当真赏心悦目。
    更赏心悦目的是祝玄,不是落日温柔,他眼里刀一般的杀意确实无影无踪,漆黑的眼眸清清爽爽落满她的倒影。
    “建那么多屋子做什么?”他问得饶有趣味。
    这一刻的疯犬好似突然不再是疯犬,柔顺地与犬妖叠在一处,站在身边。
    最后一点霞光映在肃霜心上,泛起一层浅淡的喜悦与暖意,她偏头望向夕阳下的湖光山色,真切的愉悦与期盼破土而出。
    “天上水里树上都飘着屋子多好看,每个房间再挂上云一样的帐子,我一天换一个屋子睡觉。湖里再养些天河鱼,训它们排队跳舞,不听话的就拿去做明月玉生汤。我再给盒盖盖寻几只仙兔小伙伴,山下最好还有凡人住,没事我们就去看他们家长里短热热闹闹。呀,要是再多个少司寇,叫我做天帝我也不做。”
    等了一会儿不见祝玄说话,她转过头,那双眼依旧落满她的倒影。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当做点什么?
    可恨季疆一直杵在那边,肃霜只能抛抛媚眼,摇摇晃晃的媚眼撞在看不见的铜墙铁壁上,祝玄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山神端了小茶盘颤巍巍地过来,祝玄转身取茶,忽然道:“山神,灾祸神力掉落下界绝非小事,侍者们披星戴月,是为了避免下界祸乱。”
    山神闻弦歌而知雅意,连连点头:“是,少司寇说的对,小仙明白。”
    祝玄目中掠过一丝笑,低头闻了闻茶水,苦涩清香扑鼻,他碰也不碰,将茶杯放回茶盘:“走了。”
    疯犬每次都是说走就走,一点拖泥带水都没有,肃霜朝他的背影小小挥手道别,不防季疆突然凑近,轻笑道:“小书精,以后咱们多聊聊那些风花雪月的话本戏折。”
    提到话本戏折,所以他现在是记起她了?这位季疆神君着实奇怪得很。
    肃霜摸了摸盒盖的耳朵,下一刻便听山神客气地说道:“侍者稍候,晚膳一个时辰内备好,后山有灵泉,或可缓解疲乏,侍者随时可用。”
    肃霜一下笑了,将盒盖一把举高高转了一圈:“走,我们泡灵泉去。”
    盒盖若有所思地盯着祝玄的背影看了良久,才含糊应道:“嗯,好。”
    山神洞府里的灵泉果然颇有效用,肃霜在里面泡了没一会儿,便觉浑身骨头都软了似的,瘫着不肯起,懒洋洋地舀水往盒盖脑壳上浇。
    “你想不想去刑狱司?”盒盖突然开口。
    肃霜合目道:“不想。”
    出乎意料,盒盖的语气里竟带了几丝劝说之意:“你去刑狱司挺好,比做侍者好。”
    肃霜睁开眼,怀疑地看着它:“你不是我的盒盖盖,竟然叫我去刑狱司,不怕疯犬了?”
    她早就看出盒盖对祝玄有种异样的恐惧与警惕,说什么口是心非的话?
    盒盖的耳朵“啪”一声打在水面上:“哼,怕不怕你都招惹他了!你想做山神?你也不看看现在天界乱成什么样。”
    肃霜淡道:“那又如何?我不能过自己的日子?”
    她知道山神态度变好不是折服什么道理,就是单纯惧怕祝玄。还有捉凡人种障火的环狗,天界当真不知?只不过山神土地个个明哲保身,不往上面报,又或者报了也不见管。
    天界这种乱法不是一两天,那么多大帝帝君也未能扭转什么,她不过是区区仙丹之身,力挽狂澜肯定轮不到她,众矢之的也不可能是她,不过聊以自保罢了。
    盒盖道:“那你更该去刑狱司了,你不过是个假扮的书精,出什么事书精世族怎可能为你出头?你那师尊就是个前帝君,又留在下界,指望不上。没有背景没有靠山,难得两个少司寇对你还算客气,勉强能容你逍遥些。”
    它这语气大是异乎寻常,肃霜定定看着它:“为了我?”
    “为了你,也为了我,你抓紧两个大靠山吧。”
    盒盖闭上眼,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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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是字数多的双更。
    第24章 冬静一隅有偏安(二)
    却说夏去秋来,秋尽冬至,一晃眼四个月过去,灾祸神力掉落下界一事才终于解决。
    谁也没想到会拖这么久,究其缘故,还是那青鸾帝君非要插一脚。
    他当初抢了玉瓶下界,确然是卯足了劲,然而真正下界做了才发觉极麻烦,玉罗盘他半知半解,更没什么耐性在荒山野岭翻找细碎神力,只拿着玉瓶见到神力就收。
    后来环狗作祟,青鸾帝君送女儿回天界时,与雍和元君撞个正着,被她滔滔不绝痛骂了一整天,终于乖乖交还玉瓶。这一交出来,元君才发觉他错收了许多黑线,气得大打出手,差点把栖梧山砸烂。
    可就算把青鸾帝君大卸八块,也不能挽回乱局,侍者们光理清玉瓶里的神力便花了许多天,若非月老派了几十个自家侍者下界相助,只怕明年春天都未必能收集完。
    无论如何,神力掉落下界之事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肃霜回到黑线仙祠时,正殿前的槐树已是落叶纷纷,好在雍和元君果然记住她了,不但叫她搬回慎思院继续做搓线侍者,还言而有信地给了五日假。
    肃霜头一件事便是往东面仙林赶。
    那天在山神府邸泡完灵泉,盒盖第二天就回天界了,四个月不见,怪想它的。
    然而一连五天,她天天来东面仙林,却再也没见过盒盖,石桥上挂着装满仙草仙果的布袋,里面的东西也再没被碰过。
    两百年不见,盒盖似乎多了许多心事,不知它到底有过什么遭遇,问来它必然不肯说,虚虚实实试探,又会让它翻脸,真是难伺候。
    眼看五日假飞逝而过,肃霜正准备收拾收拾继续做无聊的搓线侍者,不承想多灾多难的黑线仙祠再度出了大事。
    那是个寒风瑟瑟的午后,她正在东面仙林里闲逛,便听黑线仙祠那里“轰”一声巨响,伴随着极可怕的凶兽嘶吼声,磅礴的神力似海浪拍打,她险些被拍个趔趄。
    侍者们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肃霜急忙腾云而起,往回飞了一半又赶紧停下。
    那是……雍和元君?
    青玉台上匍匐着一只可怕的凶兽,双目猩红似血,其之巨大狰狞,简直挡了半边天。凶兽剧烈颤抖了片刻,突然又嚎叫起来,像是压制不住体内的暴戾,长爪一挥,偌大的黑线仙祠便像加了水的面粉,倏地被揉成面团,再也看不出形状。
    侍者们潮水般地往外奔逃,一面逃一面高叫着“元君息怒!请冷静!”之类的话,却一点用没有,凶兽又是一巴掌,巨大的青玉台也碎成了粉末。
    碎末弹射在耳廓,擦出许多小血口,肃霜不由吞了口口水,脑海里浮现下界前侍者们的话:元君真正的火气,你不会想见第二次的。
    这……果然不会想见第二次,为了什么缘故?她心里突然起了个不祥的预感。
    见侍者们惊慌失措地往这里来了,肃霜急落云头,正要寻一个问缘故,天顶忽又传来祝玄的声音:“甲乙二部,守好众生幻海,季疆,别叫雍和元君闯进去。丙丁二部,守好黑骞林。”
    巨大的银龙腾空而起,祝玄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玉钟。
    那玉钟迎风见长,倏地变作小山般的体量,清光四溢,高高悬在雍和凶兽头顶一丈处,雍和像是一下被关进了笼子,在里面怒气冲冲地左扑右跳,重重撞在清光墙上,伴随溅射的清光,还有刺耳的“当当”声,炸得眼眶都疼。
    玉钟也是水德玄帝加持过的玉器,只有一个用途:镇住被天道反噬的雍和凶兽。
    仙祠侍者们个个面色发绿,被那玉钟声震得话也说不出,好在月老匆匆赶来,见此情状,便道:“天道反噬多则三日,少则一日,先等反噬过去。”
    说罢,他又朝祝玄勉强笑道:“少司寇来得倒比神战司快些。”
    以前这种事多是神战司解决,他们镇压凶兽的手法比起那尊玉钟要柔和得多,雍和清醒后见到玉钟,搞不好要气得再发一场疯。
    祝玄一面填补黑骞林四周被撞坏的封印结界,一面道:“他们来不了,前几日仪光前神将突然向武英殿请辞正神将一职,神战司现在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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