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绣梦等人知道柯向戎是孙相门下,做事风格与清流跟江湖中人都不同,反正大家只是临时合作,等将税银送入京畿后自会分开,所以也不深劝,纷纷应和查乾贵的话:“老爷子所言极是,咱们明天早些走,以免多生事端。”
    说完后,闵绣梦一击掌,示意服侍的人撤去花厅内的杯盏,然后又安排巡夜的人手。
    查乾贵带的弟子多,他让堂孙女查四玉领着门中弟子守上半夜,查二珍领着剩下的人守下半夜,自己同样不辞辛苦,睡库房在附近,保证一旦出事,就能立刻赶过去援手。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柯向戎此次带了不少人马,一共二百精锐官兵,唐驰光那边也带了一百名六扇门中好手。
    这些人三分之二守在船上,免得有匪徒趁着柯唐等人下船补给时,偷偷上来做手脚,另外三分之一则与本地的衙役们一起,将库房守得密不透风。
    翌日清晨。
    或许是因为朝轻岫那件事,柯向戎等人整晚睡得都不大安稳,才刚到寅时中,就赶紧起身,匆匆忙忙地令人打点行装,准备离开。
    樟湾的县官名为寿延年,昨天权转运使在自己这边住下,他自然得提供方便,今天一早更是提前过来候着,瞧人起床,赶紧过来奉承,不放过任何可以拍马屁的时间:“大人现在就走么,要不先用些早膳?”
    柯向戎摆手示意不用,道:“昨日已经休整了一天,今日还要赶路,不好继续耽搁。”
    寿延年连连弯腰:“是,是,大人一心为公,实在令下官汗颜。”
    柯向戎在随从的拥簇下,前往府库外面,亲自盯着官兵们将箱子从府库中有序抬出。
    昨日入库前查验过一回,箱子上的旧封条已经被揭下,又贴上了本地的新封条。
    闵绣梦的神色里带着得罪本地江湖势力的严肃,他走到柯向戎身旁,压低声音询问:“柯大人,咱们要不要先打开箱子查一查?”
    柯向戎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昨晚库房虽然看守严密,然而对于朝轻岫这样的高手来说,却未必找不到可乘之机,她又是一帮之主,手下能人无数,万一回去后一个气不过,想要报复官兵,于是派人在税银上做了手脚,她自己的仕途岂不完蛋大吉?
    得到柯向戎首肯后,闵绣梦将箱子依次打开,检查过后,才贴上新封条,然后才让官兵将之从后门搬入车厢中,准备运到码头。
    用来运送税银的马车车厢很宽敞,原本是用来运货的,在被调来运钱时,官府的工匠特地在车厢的厢壁上包了一层铁皮,两侧的窗户大半被封住,只留下一些气孔,导致车内的光线极为昏暗。车厢的前门跟后门虽然不算窄,却也都包了铁皮,并挂上了铁锁,保证外人无隙可乘。
    等所有箱子都被打开,在确认无误后,被重新贴上封条后,众人才放下了一点心。
    柯向戎想露出一个笑脸,却觉得心脏依旧沉甸甸的。
    不知为何,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觉得自己必须马上离开樟湾,否则定会大祸临头。
    与此同时,寿延年也调派人手随在队伍旁边保护,自己则跟在柯向戎旁边,陪着笑脸道:“下官送各位大人一程。”
    眼见对方如此殷勤,柯向戎心中再烦恼,也不得不出声敷衍两句:“多谢寿县令,本官回京后,也会记得县令的情谊。”
    寿延年点头哈腰:“哪里哪里,若是柯大人没在樟湾停留,下官也没法为朝廷尽这一份力,一切全赖大人抬举。”
    查四玉原本待在两人旁边,听了一会双方的对话后,就放缓了骑马的速度,让自己落到后面——混朝堂果然是一件需要专业技能的事,她不常在外行走,明显有些听不惯那两人的无意义寒暄……
    寿延年一路殷勤地跟到了码头附近,眼见就要把权转运使送走,却接到了一个十分不妙的消息。
    码头那边的人提前候在道路前面,见到车队过来,恭恭敬敬地上前回禀:“小的向诸位大人问好,今日咱们船港整修,昨天停在此处的船,已经先一步停到了旁的港口那边。”不等来人责难,就赶忙表达歉意,“咱们事情做得匆忙,叫各位大人白跑一趟了,实在对不住得很。”
    昨天官船停靠的港口是自拙帮的——恐怕朝轻岫一离开县衙,就下了命令,让人将官船从自家地盘处撵走。
    正常情况下,江湖势力要撵官兵走,很难撵得如此轻松,好在朝轻岫随身带着那块六扇门客卿的牌子,而官兵那边能做主的人晚上又都歇在县衙。
    柯向戎等人面色不大好看,都觉得朝轻岫是故意给自己脸色看。
    闵绣梦叹了口气:“朝帮主……也未必是有意为难,她为人十分干脆,应该是觉得既然咱们这边已经见疑,就干脆避开,不再沾手税银的事情。”
    考虑到柯向戎昨日准备给朝轻岫下毒,查乾贵等人也不能说自拙帮今日叫他们换个码头的决定做得不对。
    唐驰光:“也罢,樟湾这里也并非只有自拙帮一家有码头,不过是多走几步路的事。”
    柯向戎没有说话,反倒是寿延年露出了愤愤然的模样:“那个白河帮,实在是不知好歹!不从这边走是他们没有福气,大人放心,既然这些人如此不会办事,下官今后一定找机会大大责罚他们。”
    听见这位寿县令的话,连查乾贵都忍不住露出了点古怪的神气——先是将自拙帮改用旧时称呼,后来还说要找朝轻岫的茬,当场表演了一下如何怎样用最短的话踩最多的雷点,哪怕他只是为了讨好柯向戎等人才这么说,也实在算是很有诚意了……
    柯向戎叹了口气,道:“不必管这些,先去船那边再说。”
    她现在也觉得昨天的行为太过冒险,朝轻岫那人虽然看着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是个刀头舔血的亡命徒,对于这样的人,跟她讲道义只怕比用权势威逼更有用。
    柯向戎是孙相阵营的人,虽然比她旁的同伴更和气些,到底习惯了强横的做事风格,没想到会被朝轻岫硬碰硬碰了回去。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以前自己可以态度强横,是因为依附在孙相的大船上,一旦离开京畿,没了足够的武力震慑,往日的狐假虎威,就变成了色厉内荏。
    河岸边的各个港口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加上自拙帮的船工没等柯向戎一行抵达目的地,就提前将今日暂不开放的消息告知了柯向戎等人,所以也没耽误时间,直接去了另外的港口。
    不远处,负责运送税银的官船就好好地停在港口,上面还有负责驻守的官兵正在认真巡逻。
    所有一切都极为正常,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柯向戎终于觉得憋在胸口的那股气松了一些。
    车队已经抵达码头,柯向戎勒住缰绳,率先翻身下马,跟在她身后的官兵们也随之停下脚步。
    ——只要再过一小会功夫,他们就能将税银搬到船上,接着扬帆起航,顺流而下,彻底拉开与朝轻岫之间的距离。
    闵绣梦面上也露出一点笑,他态度从容地指挥众人,让他们将装着税银的木箱从车上搬下来。
    官兵先将车厢与马匹分开,然后打开门锁,站在马车左侧的官兵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木箱往前方移动,等将箱子彻底移出来后,然后才与同伴一左一抬起木箱,往码头上搬运。
    或许是受到上司态度的影响,所有人的举动里都带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郑重。
    然而就在此时,空气中仿佛响起了节奏紧张的转场bgm,走在最前面的两位官兵特别符合侦探小说发展定律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箱子,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又是迷惑,又是惊恐的神色。
    第138章
    “……”
    以那两位官兵为圆心, 方圆三丈内的所有人都像是被动进入了一个滑稽的默剧当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搬着箱子的官兵更像是被点了穴道似的一动不动。
    一种怪异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闵绣梦的动作似乎凝固了,下一刻, 他的身影忽然从原地消失, 直接出现在了箱子旁边, 速度堪迅捷无伦。
    若是有熟悉他的问悲门成员在旁,一定会发出惊叹, 觉得闵七爷不愧是闵七爷, 只是出去办一趟差的功夫, 轻功就有了长足的提升。
    柯向戎下意识喊了一声:“闵大侠——”
    她心头弥漫着浓浓的不安感。直觉告诉柯向戎,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她却拒绝往下深思。
    闵绣梦没回头, 他从那两个呆愣的官兵手上接过箱子, 顿了一下,随后像是鼓足了勇气, 动作干脆地撕掉了早晨刚刚贴上的封条, 随后“哐”地一声打开了箱盖。
    此刻晨雾未散,天光并不算明亮,却足够港口上的人看清箱子中的大概情况。
    放在箱子里的并非官银, 而是一块块石头。
    石头当然也很沉重, 然而其密度与银子之间尚有差距, 官兵们搬运了一会,便察觉出不对来。
    柯向戎上前两步,在看清箱内物体的那一刻, 感觉自己耳边响起了嗡嗡声,血液不断往上涌,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地狂跳,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呆立片刻,然后用劲推开身旁护卫,奔向第二只被抬出来的箱子,用力掀开箱盖。
    ……放在里面的依旧是石头。
    柯向戎又掀开三只箱子、第四只箱子,周围的官兵们看见首领的不冷静的模样,跟着骚乱起来。
    闵绣梦赶紧拉住隐有发狂之态的柯向戎,一字字道:“柯大人,咱们出发前才刚刚检查过银子,那时一切都好,如今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旁人就算偷了银子,也没法带出城区,你千万莫要慌张!”
    他声音中含着一丝玄门真气,音量虽不算洪亮,在柯向戎耳边响起时,却宛如有人拿着铜锣在她身旁敲击,稍稍唤回了后者的心神。
    柯向戎咬住牙,好一会才喃喃道:“咱们一路上都没丝毫放松,那些银子……”
    她不敢相信,自己护送税银那么久都没事,今日分明没有丝毫松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大事?
    闵绣梦低声提醒:“柯大人,请先戒严。”
    寿延年愣愣地站在旁边,此刻忽然原地蹦高三尺,然后三步两步走到柯向戎面前,声音急促:“柯大人,要不要下官从府衙里调些人手过来,你这边……”
    柯向戎回过神来,赶紧吩咐:“不错,你先去调人。”
    税银是在自己带的这群官兵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的,难保队伍里没混进什么心怀不轨之辈,与之相比,本地县衙的人手反而更加可靠。
    寿延年自己没动手,只将令牌交给一个衙役,又微微躬身:“这些银子不是小数目,下官斗胆,请柯大人写一个手令下来,也好将城门道路,水上码头全部封锁住,这样一来,就算旁人拿了银子,也没法将那些钱带离樟湾。”
    柯向戎紧绷的面皮略松了些,点头道:“寿县令是个精细人。”
    与方才的场面话相比,此刻她的声音里多了不少真心实意。
    队伍中的文书当然带了纸笔,只是如今没有桌椅砚台,就拿水润了润笔尖,凑合着写了封手令,交到了寿延年那边。
    查二珍本来在队伍后面缀着,沿途跟门内弟子随意说些闲话,他也算武功高强,又向来自负,觉得押运税银这样的小事,由祖父亲自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基本算是整个队伍里最轻松的那一位。
    他看到前面有些吵吵嚷嚷的,一时好奇就挤过去瞧,等查二珍挤到前头时,正好看见木箱敞着箱盖,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石头来。
    查二珍整个人先是一愣,随即不惊反怒,觉得好好的银子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变作石头,实在是岂有此理,当下一脚飞起,重重踢向木箱。
    就在查二珍将要踢中木箱的那一刻,忽然间斜里伸出一只手来,提着他的领子,轻轻松松就将这个身高八尺的魁梧汉子扔到了一旁。
    查二珍本来恼怒,回头看见出手之人是祖父查乾贵,终于醒过神来,赶紧低下头:“爷爷,我……”
    查乾贵面若严霜,斥了一声:“你还不滚下去。”
    连查二珍都发现不对,查乾贵自然更是早就察觉,箱内税银莫名被换成了石头。
    他的面色很是难看,幸而年纪大,阅历多,皱纹更是丰富,稍稍遮掩住了他面孔上的异样。
    唐驰光松开刀柄,朝查乾贵拱了拱手,算是谢过他及时出手安抚住自家孙子,然后道:“那些箱子跟石头都是物证,稍后说不定还能查出什么线索,还望诸位莫要乱碰。”
    柯向戎站在原地,情绪的起伏使得她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血红色,她的双拳紧紧攥在一起,手背上更是浮现出一道道青筋。
    连红榴伸手扶住柯向戎,劝道:“柯大人,你先歇一歇。”
    哪怕是赵清商那样能靠武功修为稳住心绪的内家高手,骤闻庄主去世的噩耗后,同样会口喷鲜血,柯向戎自然更加难以自控。
    柯向戎刚想说什么,然而话音还未出口,身子便忽然一晃,眼见就要栽倒,闵绣梦赶紧扶了一把,连红榴也立刻抱着柯向戎的手臂,让人不至于摔到地上。
    闵绣梦又吩咐人搬了个石墩子过来,道:“大人先坐一会。”
    连红榴用手帕沾了点药水,在柯向戎鼻子下抹了一抹,后者缓缓睁开眼,哑声:“柯某身负皇恩,又蒙恩相钦点,被派来江南……”
    闵绣梦:“柯大人莫急,先缓一缓,事情或者还有转机。”
    寿延年也见缝插针地向权转运使表达自己的孝心,对周围官兵道:“都愣着做甚,有蜜水的话赶紧给大人倒一盏来,记得要温的。”
    他一面奉承柯向戎,一面又对闵绣梦等人道:“樟湾一带不少绿林豪强,城门码头每日人来人往,纵然封锁道路,也难保不会有人强闯……”他说话时,目光一直看着身穿六扇门官服的唐驰光。
    唐驰光明白对方的意思,也跟着表态:“请县令放心,我这就亲自带人去办这件事。”
    寿延年很是不好意思,道:“我手下实在没有什么高手,那些衙役跑腿还行,打架却实在上不得台面,一切只得有劳唐大人。”
    唐驰光拱拱手,当即翻身上马,带着六扇门好手,准备封锁樟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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