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定主意后,就捏造了一个“帮主需要独自静养”的谎话,隔绝了旁人与杜二的接触。
    ……
    焦五老老实实地将当年旧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其实当日之所以隐瞒帮主死讯,最先只是为了将我自己摘干净,却没想到瞒得如此成功,竟一直将消息隐藏到了今日。”
    朝轻岫颔首。
    怪不得她总觉得隔壁帮哪哪都存在问题,如果说焦五一开始的打算不是顶替杜老二的位置,也就无怪会留下各种破绽。
    朝轻岫缓缓道:“所以焦五爷偶尔会演一演双簧,当众被责打叱骂一番,好让人觉得杜帮主依旧在世。”
    心中最大的秘密被人知道,交待剩下的事情也就没那么困难,焦五点头:“朝帮主猜得不错。”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否是焦某哪里做得不对,引得旁人生疑?”
    他能将事情瞒到今日,就证明上述做法还算有效。
    朝轻岫道:“我去奉乡城时,曾听人说过杜帮主将焦五爷打得当场吐血,谈起此事之人据说还是焦五爷的亲近下属。”又点了一句,“通常来说,帮众不会到处宣扬老大丢脸的事迹,那人既然得意于自己曾在焦五爷手下办事,又怎会高高兴兴说起老大的丢脸事迹?”
    行走江湖,为人下属,多少懂得一点看人眼色。朝轻岫去老赵渔家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对方又不是年轻人,早年混过江湖,还能全须全尾地退下来,再开朗健谈,难道还能把老上司被揍的事情当笑话讲给客人听?
    朝轻岫当时曾产生过一个念头,就是焦五此刻已经是白河帮内实权二把手,等攒够老大苛待自己的事迹后就准备掀翻桌子上位,所以才大肆传播杜二对自己不好的消息,如此一来,今后两人纵使产生冲突,旁人也多能谅解于他。
    然而在调查得到情报中,焦五在总舵的势力还不如曾四,更别说外面还有个沙三在虎视眈眈,想要掀桌自己当老大,实在不大容易。
    假设杜二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对待焦五,是因为他握住了焦五的某个把柄,那么焦五必然会怀恨在心,亲近他的帮众在提及旧事时,也该流露出些不满才对。
    朝轻岫重新思考此事——下属总能从上司的态度中得到一些暗示,当日的赵老板之所以会随口说出焦五与杜帮主间的矛盾,或许是因为焦五主动放任甚至促进了消息的传播。
    既然此事是焦五有意为之,那么这个消息传播造成的结果就包含了焦五这么做的动机。
    朝轻岫想,被人知道自己挨老大的揍,自然会让人觉得焦五威信不足,总是遭到帮主的欺辱。
    但除此之外,旁观者也会觉得杜二的武功还在,才能压服得了焦五,更会叫帮派中人觉得杜二脾气不好,脑子有病,完全不适合亲近。
    通过与焦五的接触塑造人设,并拉远与其他帮众间的距离,各种痕迹都在拼命强调着杜老二依旧存在于奉乡城总舵当中,而且十分能打。
    思及此处,朝轻岫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细节。
    她当日前往奉乡城,曾在活鱼巷附近逗留过片刻,注意到附近店家会在门口贴上以自家帮主为蓝本绘制出的门神画。
    那些门神须发怒张,神态凶恶,确实有一定的威慑效果,不过对于江湖人而言,长着大胡子的面孔存在着一点特殊的地方。
    许多江湖豪客都会蓄须,同样也有许多想要遮掩自己真实相貌的人,会用真胡子或者假胡子来遮掩面孔,就比如当日坐在满载重山乙九零座位上的客人,就是一个用胡子遮掩五官的朱蛾杀手。
    一念至此,朝轻岫就在心中稍稍提高了“如今的杜帮主其实是由旁人伪装而成的”的结论的可能性。
    朝轻岫想,她原本不是那么对生活充满怀疑的人,主要还是因为系统送的那个[指案件针],提示她白河帮总舵曾经发生过案件,让她不得不把许多重要角色往血条归零的方向考虑。
    都是兼职误她。
    朝轻岫回想往事,又微微笑道:“此外还有一件小事,我曾听人提起,焦五爷本来应该去郜方府设一个分舵,却始终不同意。”她看着焦五,似笑非笑,“想来是因为焦五爷身份贵重,总舵才时刻离不得你。”
    她的意思很明白——焦五因为某个特殊原因,不可以长期离开总舵,哪怕只是待在郜方府。
    分析到这里,朝轻岫觉得可能性比较大的结论有两个,第一是杜老二失去武功但还活着,只是被焦五所控制,没法露面;第二个则是杜老二已经死了,焦五顶替了他的存在。
    反正人就在隔壁城,朝轻岫也懒怠亲自去找线索,加上许白水过来后,她手上筹码更足,纵然出了岔子,事态也不会失控,干脆将人唤来问个明白。
    于朝轻岫而言,猜错了也不过是猜错了,若是猜对了,白河帮便从此是她囊中之物。
    朝轻岫把焦五喊来,直接抛出自己的假设,打得后者措手不及,真相果然便浮出了水面。
    焦五缓缓闭上了眼,与此同时,一行系统提示刷出——
    [系统:白河帮帮主杀人事件已解决,用户获得侦探点数5点,获得名气值5点。]
    焦五想,他原本以为自己做事足够周全,才一直没被人戳穿,现在看来,那完全是因为没遇见明白人。
    他在心中琢磨,自己近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可能就是没去郜方府设置分舵,大大延迟了跟朝轻岫正面遇见的时间……
    夜风习习。
    虽然在座双方的衣衫都挺单薄,不过天气已经有些热,就算待在室外也不会觉得冷。
    然而焦五却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与朝轻岫面对面交谈确实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朝轻岫解释完发现问题的理由后,便没再多言,只是用手指轻轻点了下桌面。
    焦五小心看向朝轻岫。
    朝轻岫温和:“焦五爷是精细人,杜帮主身故之后,一定有将证物仔细保管。”
    且不提朝轻岫那句“精细”夸得是否心虚……
    焦五立刻反应过来朝轻岫的意思。
    ——对方此言,是要他将血衣交出来。
    杜二死了许多年,按照大夏仵作的水平,自是不好再验尸,那件留了掌印的外衣几乎算是他手上仅有的、说服力不够足的证据。
    今后若是与曾四产生冲突,血衣就是焦五唯一一样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焦五当然不想将自己的命脉献给旁人。
    不过对方此刻已经揭了他的底牌,要是当真不肯服从,朝轻岫必有其它的处置方案,比如将杜二身亡的消息宣扬出去,让焦五跟曾四火拼。
    一旦白河帮陷入内讧,旁边的自拙帮依旧有利可图。
    而且焦五意识到,朝轻岫今次与自己的谈话有着考核之意。
    朝轻岫的下属是颜开先,有开/山刀这样忠义的下属珠玉在前,焦五想,自己要是不肯表现愿意为老大豁出命去,朝轻岫也未必愿意接受他的投效。
    焦五看着朝轻岫,对方目光淡若秋水,还带了一点被温和掩住的凉意。
    “那件血衣……”焦五咬一咬牙,“血衣就在我身上。”
    总舵里不少曾四的人,他不敢把证据藏在那里,而要是藏在别的地方,说不定会更危险,所以干脆用油毡装好,仔细缝在衣服里面。
    幸亏当日杜二穿的外袍是绸缎做的,只有薄薄一层,也幸好他自己身材魁梧,给证据留下了足够的隐藏空间。
    朝轻岫笑:“焦五爷随身携带贵重物品,倒是个很有危机意识的人。”
    说完这句话后,朝轻岫竟不再看焦五,一副交不交血衣随他意的模样。
    而焦五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并感到了一种紧迫。
    今日凉亭夜谈,朝轻岫觉得杀他还是收服他都在两可之间,毕竟焦五不是干掉杜老二的真凶,对江湖人来说,无故ko自家老大是一件极大的过错,一旦做了这样的事,焦五多半会惨遭删号,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金盆洗手并退出江湖。但若只是隐瞒下老大的死讯的话,倒还可以饶他性命。
    正好朝轻岫又需要人手管理白河帮,才愿意费些心思笼络。
    焦五想,若是自己继续犹豫的话,朝轻岫请别人过来聊聊也是一样,比如将曾四喊来,将当年命案完全栽到他手上。
    事后曾四便算是有把柄在自拙帮那边,以朝轻岫的手段,自可以随意摆布隔壁帮会。
    想清楚利害关系后,焦五便下定决心,他直接揭开外袍,从里面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几乎是颤抖着将东西放在桌上,垂首:“焦某知道,朝帮主真要杀我,不必如此费事,今日肯唤我过来问话,便是有意提点。”随后起身离座,单膝跪地,向着朝轻岫一拜,“此物还请朝帮主先替我保管,姓焦的感激不尽。”
    他对双方实力的判断得到了许白水在心里的遥相赞同。
    在焦五选择纳头便拜后,许白水对其的评价反而高了一些——毕竟她本人还是考虑了挺久才决定押注朝轻岫,结果焦五跟人见面不到半个时辰就认了怂,可见是有大智慧,难怪能在形势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在帮派中支撑到现在。
    第97章
    朝轻岫扫一眼桌上血衣, 微微颔首,意似嘉许,然后以指为笔,蘸水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
    焦五看着桌面, 面色一时间似有所悟, 一时间又有些疑惑:“此人不就是……”
    朝轻岫温和:“在下也不好应允五爷何事, 不过从此人身上查起,或许能有转机。”
    焦五熟悉白河帮的内部情况, 他缺少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切入口。
    就在此时, 朝轻岫又抬起头, 望向许白水的方向。
    四目相对间,许白水微微弯下腰,向前躬身为礼。
    朝轻岫:“为免焦五爷独木难支, 许少掌柜也会施以援手。”
    焦五心中微凛。
    许白水插手此事, 确实是为了帮他忙,但更多的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有了外力的援助, 焦五这边的胜算自然大为提高, 虽然此后难免受制于人,但想到如此一来,自己最大的隐忧便可消除, 心中又有些轻松和欢喜。
    他站起身, 恭恭敬敬道:“多谢朝帮主, 多谢许少掌柜。”
    朝轻岫:“不必言谢。”又道,“天色已晚,在下就不多留焦五爷了。”
    焦五:“是, 焦某告退。”
    他先倒走数步,然后才转身离开, 一如此前在帮中面对“杜二”责骂的时候,区别只在于对与“杜二”时,他是装出来的恭敬,面对朝轻岫时,才是发自真心的畏惧。
    武林代有才人出,面对来势汹汹的后浪,只要及时卧倒,就能闪避掉大部分冲击。
    焦五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后,朝轻岫随之站起身,她缓步走到凉亭外,仰首眺望星空。
    许白水走近:“朝帮主在看星星?”
    朝轻岫回答:“我在计算时辰。”又道,“听说燕大人是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再次大驾光临?”
    许白水:“是,还说要见帮主。”又道,“帮主现在就要叫他过来?”
    朝轻岫思考了一下,觉得必要的社交工作不必非得分两日解决,于是点头:“既然是单独到咱们的地盘上来,那应该不是大事,就先见一面罢。”
    她今日前来涌流湾,随在身边的下属就只有萧向鱼手下的船工,还有充当护卫的关藏文,不过怀莼庄内有不少不二斋的人,那些人面对朝轻岫时,几乎比她总舵内的下属更加配合。
    朝轻岫刚跟许白水说了一句“今夜月色正好,请燕大人去河边,我打算乘船瞧瞧月景”,边上就有人传讯下去,将要的东西色色备齐。
    其实朝轻岫之所以变更与客人会面的地点,倒不是忽然间对周边的风景起了兴趣,纯粹是嫌院子里蚊虫太多,琢磨着去河上吹吹风,指不定能清爽点。
    许白水倒是有些猜测,她曾打听过,知道朝轻岫曾去过重明书院,而且就在这位自拙帮新任帮主去书院后不久,北臷使团那群人就于雨天不幸落水。
    她忍不住猜测朝轻岫是要在燕雪客身上故技重施,毕竟此人武功甚高,正面交手胜算太低,不如另辟蹊径,就是不知此人水性如何……
    另一边。
    不二斋帮众:“燕大人,朝帮主已经到了,她请您去河边相见。”
    燕雪客:“有劳通传,在下这便过去。”
    作为六扇门中人,燕雪客习惯了半夜被喊去加班,加上他出身武林大派,知道江湖人行事素来不拘小节,也没意外朝轻岫大晚上召唤自己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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