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越是讲述,大堂上的气氛就越是紧绷。
    立在帮主身后的关藏文已经拔出长刀,双目圆睁,一副不是砍死人就是被人砍死的暴烈模样,最后还是朝轻岫叹了口气,示意下属先把刀收起来。
    一切等案子审完再说。
    曹鸣竹摇头,表示自己不信对方的话:“以朝帮主的性情,又怎会私下约见黄为能?”
    侍卫干笑两声,道:“这也不是稀奇之事。”
    江湖中不止有明着跟孙相作对的人,以及明着替孙相跑腿的人,还有些侠士表面与孙侞近水火不容,并因此广受同道爱戴,私下里却早就投靠朝廷,就等着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头砍反对者一刀。
    若是朝轻岫说自己想扮演这么一个角色,白日里才刻意不假辞色,加上有黄金在前,黄为能多半真的会信。
    朝轻岫慢悠悠道:“此前我与黄大人有些口角,若让他活着离开郜方府,只怕江湖同道小瞧在下……只是今日杀他之人,当真并非朝某。”
    嫌疑人表态后,六扇门那边本该出言反驳,奈何燕雪客清楚朝轻岫案发时在何处,无意开口,伍识道更是不知为何突然开始看天花板,一副出神模样,最后还是韩思合勇敢地出来敷衍了一下自己身为县令的职责:“朝帮主所言虽然有理,只是此刻有人证物证……”
    朝轻岫合拢手中折扇,向着木箱的方向轻轻一点:“箱中黄金并非在下之物。不瞒各位,朝某囊中羞涩,全幅身家加在一起,只怕也没有箱中黄金的一半。”
    “……”
    一众微妙的沉默弥漫在大堂之中,仿佛所有人都被自拙帮老大的坦然所哽住,还有人用“自拙帮居然如此贫穷”的目光打量朝轻岫与她身后的帮众。
    徐非曲闻言也是一怔,她以前没大注意,直到此刻才恍然发现,帮主好像的确是帮会高层内最穷的那一个……
    燕雪客目光先在黄金上停了一下,忽然蹙起眉头,他站起身走到木箱前,拨开上层那些金锭,从箱子中部取出一只。
    这只金锭的色泽与重量与上层那些并没有明显的区别,然而燕雪客还是凭借着自己在六扇门内锻炼多年的目光,敏锐地发现了一丝违和感。
    他修长的手指微一运力,金锭的外壳扑簌簌落下,露出藏在里面的事物。
    伍识道:“那好像是包了金箔的锡块?”
    燕雪客:“不错。”
    他又检查了一遍,确认除了最上层那些是真的金子之外,下面那些都只是用来搪塞的迷惑选项。
    伍识道:“朝帮主方才说身家有限,不过眼下所见,木箱内只有十五只真金锭……”
    朝轻岫微微一笑:“箱子里的金锭至少十两重,十五只就是一百五十两。莫说一百五十两黄金,就算是一百两,在下也一样没有啊。”
    “……”
    伍识道微微哽住,最后还是徐非曲气定神闲地开了口:
    “帮主一向专注帮务,平常不甚在意那些浮财。”
    众人听说后,都在心中暗自点头,觉得很有道理,一般来说,帮会因为参与经营,总比那些寻常的武林门派更有钱,朝轻岫当众自称囊中羞涩,唯一的原因就是她确实是一位重义轻利之辈。
    伍识道也点头。
    他想,朝轻岫年少成名,又是一个帮派的老大,赚钱能力必然出色,之所以私财有限,肯定是花到了一些特别该花的地方上去……
    一念至此,伍识道又觉不对。
    他记得孙相以前也常暗示缺钱,随后下属便会想方设法替其解忧。
    自己方才是不是没能充分领会朝轻岫的言下之意?
    第88章
    之前说朝轻岫曾经约死者私下见面的那位护卫扭过头, 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金锭,忽然道:“启禀各位大人,地上这些金子,似乎不是送到黄大人房中的那些。”
    燕雪客与伍识道对视一眼, 一齐询问:“你是瞧出什么不对了么?”
    韩思合坐在旁边, 莫名觉得伍识道语气里的担心比燕雪客更加浓郁……
    护卫垂下头:“属下替黄大人搬箱子时, 一时好奇,就摸了摸里面的金锭, 还咬了一口。”不等上司开口质疑自己的行为, 又道, “后来怕被黄大人发现,属下就将咬过的金锭藏在了箱子里面。”
    “……”
    爱钱乃是人性,怕被上司发现自己的心思也属常事, 韩思合看见伍识道嘴唇微动, 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按耐住了没有给出评价。
    燕雪客也很快反应过来。
    现在的情况是, 箱中第一层都是真黄金, 下面全部都是假黄金,倘若护卫所言不虚,第一层那些金锭里, 应该有一根是经过护卫替换的裹了金箔的假货。
    他向着身边下属一示意, 后者立刻将第一层的黄金取出, 当着众人的面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末了回禀道:“都是真金。”
    燕雪客看着护卫。
    若是此人所言为真,就证明下午送来的黄金, 与此刻抬到厅中的黄金并非同一批。
    伍识道思考:“难道说黄大人死后,旁人惦记他房中的财物, 用假金子偷偷置换了那些真的金子?”
    听见伍识道的话后,旁人不自觉地看了这位六扇门中的资深捕头一眼,一时间很难判断对方是真的这么想,还只是单纯为了烘托气氛,才会提出一个完全不靠谱的假设。
    果然,不用朝轻岫开口,燕雪客就已经连连摇头:“只是为了求财,为什么要用假金锭伪装?而且黄大人房间里的财货,并非只有一箱黄金而已。”
    徐非曲亦冷冷道:“假金锭亦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难道说先是黄大人恰巧死了,然后恰巧有一个人闯进了房中,那人手里又恰巧有一批跟箱中黄金大小形状都别无二致的假黄金,可以进行调换?”
    伍识道苦笑:“诸位说得是,下官考虑不周。”
    朝轻岫分析:“依照在下猜测,换掉黄金之人,大约是想让调查者觉得,最开始被送来黄大人手中的,就是这么一箱真假掺半的金子。”
    一直在韩思合旁边装背景板的陈霖天小声道:“……这又是为何?”
    燕雪客扫他一眼——陈霖天本来是袁中阳一案的嫌疑人,早应该被拿下审问,只是被黄为能的事情耽搁了一下,燕雪客也就暂时按耐不动。
    既然没把人拿下,陈霖天就还是郜方府主簿,他既然询问,问题又确实跟案件相关,燕雪客便解释道:“那一箱黄金少说也有三千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若说一百五十两黄金,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咬咬牙还能够一口气拿出来——朝轻岫这样的不算——三千两黄金,在涌流湾中,恐怕只有少数几个人,才有能耐将之作为诱饵抛出。
    其中韩思合作为一城主官,自家家财虽没有三千金之多,府库中的藏金虽然足够,可惜官府的金锭上大多留有印记,与眼前见到的这些并不相同。
    在某些时候,没有标记的金锭会更容易出手。
    旁的势力未必如此有钱,就算备了些流动资金,也多是以白银为主。
    除了不二斋。
    江湖人的共识——不二斋虽然不是最能打的帮会之一,却是最有钱的帮会之一。
    单看他们光靠着礼聘外面的高手入帮,就能支撑起偌大帮派的安保工作,就能知道不二斋如何富裕。
    曹鸣竹深吸一口气,微微苦笑:“如此情况,只怕曹某说什么都无法打消诸位的疑心。在下愿意交出本地库房钥匙,让燕大人、伍大人搜查。”
    伍识道赶紧道:“伍某也不是怀疑曹掌柜,只是大家碰巧都在涌流湾,须得稍稍查验一番,免得落人口实,也好还掌柜清白。”
    曹鸣竹默然点头。
    一位不二斋的帮众忍不住替自家上司辩护:“金锭被替换,不过是那位侍卫的一家之言,事实究竟如何,咱们并不知晓。”看向朝轻岫,“之前不也有人说,曾见过朝帮主去见黄大人。”
    朝轻岫笑:“说我去过见黄大人的,不就是同个侍卫的一家之言么?”
    曹鸣竹咳了一声,道:“有六扇门的大人在,你们莫要多言。”
    燕雪客先看了朝轻岫一眼,见她没有阻拦,才道:“燕某可以为朝帮主作证,今日子时,我与朝帮主一道在外面追缉杀害袁县丞的凶手。”
    听见燕雪客的话,待在大堂上的人大多露出惊讶之色,区别是一半人的神色充满了“你们怎么找到人的”惊叹,另一半人的表情里还带着“有朝轻岫在难怪能迅速找到”的恍然,还有那么一小部分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波澜不惊。
    ——袁中阳都死好些天了,凶手被朝帮主捉拿归案,不是最正常的吗?
    伍识道其实也算最后那种,不过还是尽可能公允地向燕雪客确认:“燕大人,你们找到了凶手没有?”
    燕雪客毕竟清流出身,不会贪墨旁人功劳,实话实说道:“找到了,是朝帮主发现的。”
    伍识道:“原来如此。”
    此言一出,反倒是燕雪客的下属们忍不住看向伍识道——作为孙相心腹,伍识道此刻不该先质疑一下朝轻岫查案的能力跟立场?
    怎么就直接认同了呢?
    朝轻岫一本正经道:“在下担心消息泄露于外,凶手会被人灭口,所以当时只告诉了燕大人,准备等擒获凶手后,再公示前因后果。”
    此言一出,韩思合忍不住问:“那凶手到底是谁?”
    既然话题拐了回来,燕雪客索性暂停对黄为能之死的调查,依照原来的想法,先将“春石”带到堂上公开审问。
    他扫了身边下属一眼,后者微微躬身,转身去将“春石”提押入内。
    韩思合皱眉:“这人有些眼熟,好像是此地女使?”
    曹鸣竹点头,露出回想之色:“她是叫作……”
    朝轻岫回答:“是叫春石。”又道,“燕大人发现,这位春石姑娘脸上有乔装的迹象,应该并非本人。”
    三人说话间,陈霖天一直默然不语,他本来一副宿醉未醒的咸鱼模样,在瞧见“春石”的刹那,整个人仿佛从一条普通的咸鱼,变成了在冷藏室里放了一天的咸鱼,神色间充满了连生前的黄为能都可以瞧出来的苍白与僵硬。
    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似乎想要跑路,却被旁边早有准备的徐非曲抬手按住,霎时间动弹不得。
    “春石”之前被朝轻岫点住穴道,燕雪客也查过,确定了她的牙齿中没□□/药,等带回来后,又叫了几位女捕快过来,拿走了此人藏在衣服中的所有利器。
    她虽然没有武功,却算是谋财害命一道上的专业人士,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审问,却比一副快要晕倒模样的陈霖天更稳得住一些。
    奈何两人乃是携手害人,“春石”固然可以咬住不招认,陈霖天被吓了一番后,就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所做的事情通通吐露出来。
    陈霖天痛哭流涕:“下官、下官只是一时糊涂……”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而且下官并未动手,只是出于无奈,不得不传递些消息出去。”
    如朝轻岫所料,陈霖天与“春石”及其同伙之间属于买/凶杀人的关系。
    这伙人本来派了高手去窥探受害者的行踪,结果刚刚靠近一点,就立刻被朝轻岫发现,不得已退走。
    虽然依靠高手探听情报的计划不幸失败,好在他们做了两手准备,除了乙九零内的客人之外,还将“春石”安插了进去。
    她的的确确没有学过武功,呼吸声跟走路声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正常来说不会引起江湖高手的怀疑。
    燕雪客听到这些话后,一时间很有些沉默。
    也不能说是那些人判断失误,毕竟依照常理来说,“春石”这样的人设的确不大容易被人怀疑,就算他想调查对方,那也是把其他人查过许多轮之后的事情。
    燕雪客想,大约“春石”本人绝对想不到,自己到底是因为哪件事情露出了破绽。
    “春石”恨恨地看着陈霖天:“一定是你泄露了机密!”
    直到现在,她也没发现,自己竟是因为没认出熟客的模样,才被人察觉到身份存疑。
    朝轻岫中肯道:“倒也不怪陈主簿。”又对燕雪客道,“燕大人还记得我今天告诉你的第一条规律么?”
    燕雪客:“朝帮主是说,蓄谋杀人者多半会挑选有本事看破案情之人在场时动手?”
    朝轻岫扫一眼“春石”,微微笑道:“燕大人当时还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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