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见善从面前之人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一丝好奇, 以及隐藏在好奇下的、时刻不停的观察感。
    朝轻岫略顿了顿, 声音显得很有耐心:“杨捕头可以先说一下自己的思路。”
    杨见善:“根据赵作元的口供, 她提到的只有孙乘齐在自己来观涛阁后也过来读书,等到在她离开的时候, 孙乘齐还没走。原本按照唐任名的口供, 之后孙乘齐又去了茅房, 不过赵作元离开观涛阁的时间跟唐任名遇到孙乘齐的时间非常接近,而且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孙君最晚的死亡时间也就在辰末巳初时分。
    “所以在下认为, 赵作元可能有所隐瞒, 将自己离开观涛阁的时间说早了一些。至于与赵作元同行的项意儒,她受了腿伤, 期间只能在外面的台子上钓鱼, 不容易注意到观涛阁内有什么情况,就算赵作元等人从茅房回来,再悄悄动手将人杀死, 她也未必能够察觉。后面赵君接到家信, 假装从庄内离开, 暗地里则潜伏在侧,再伺机杀害孔君并沉尸。”
    此外他还有一点怀疑没提——项意儒与赵作元是好友,难保不会为对方做伪证。
    朝轻岫听着, 觉得按照杨见善的说法,赵作元还得有本事在不使用渡船的情况下, 从岸边游到绿波庄内,才有可能做到描述里的潜伏在侧与伺机杀害。
    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确认了一下:“那位赵君如今的情况如何?”
    问的人自然,答的人也自然,杨见善此刻已经完全进入到汇报工作的模式当中,当即开口:“她家贫,近来时气不好,需要帮着家中人务农,就没过来。不过我已经派了人在旁边监视,她去哪都得先跟捕快汇报。”
    朝轻岫未置可否,接着道:“虽说杨捕头所言未尝没有道理,不过依朝某愚见,赵君却不像是作案之人。”
    杨见善:“……为何?”
    他觉得自己的推断很有条理,中间不存在任何逻辑上的错误。
    朝轻岫慢悠悠道:“因为赵君是左撇子,而那位孙君,则是被人用右手所害。
    “凶手第一次动手属于仓促杀人,伤口就在额角处,可以想象,当时凶手与孙君处在面对面的状态下,忽然起了杀意,直接抡起手边重物——也就是砚台——砸在了面前人的脑袋上,因为事出突然,那人用的多半是惯用手,也就是说,凶手是右利手。”
    杨见善震惊:“……赵君原来是左撇子?!”又看向朝轻岫,感慨,“没想到朝帮主连这些小事都能注意到……”
    朝轻岫:“对我来说倒是不难留意,当日听韩县令讲课时,赵君正好坐在在下的右手边,听课期间还撞了我一下。”
    而两人之所以会碰上,自然是因为她们的惯用手正好相反。
    杨见善默然,在心中批评了一下自己不够注意细节,片刻后才道:“如果凶手不是赵君,其他人就更不好排查。”
    排除掉在案发地点待了大半天的赵作元,花鸟使还能把调查重心放在谁身上?
    其实杨见善这么说,主要是感慨案件难查,并不当真指望有谁能够直接给出答案,毕竟朝轻岫纵然聪明,也不过是旁听了一些只言片语,就算能梳理一些案情脉络,也未必可以……
    朝轻岫垂下目光,微微一笑:“我其实大约能猜到是谁。”
    杨见善:“……”
    他抹去了自己想法中的“未必”二字。
    朝轻岫:“不过杨捕头也莫要高兴得太早,此刻证据虽不能说是没有,却委实不够明确……”说到此处,她稍微顿了下,对面前人道,“若想板上钉钉,还可以请君入瓮。”
    杨见善:“依照朝帮主之见,杨某此刻该怎么做?”
    虽然两人只交谈了不到盏茶功夫,不过杨见善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对朝轻岫的观察力与判断力产生了坚定的信心,不由自主地开始请教对方的意见。
    朝轻岫:“先将绿波庄内人尽数释放,同时对他们表示六扇门一定不会忘记此案,即使暂时没有结论,不得不先停止调查,日后也定会用心查探。如此一来,凶手自会放下戒心。”
    杨见善忍不住:“如此言语,凶手戒心不是会更加旺盛么?”
    朝轻岫温声道:“不要紧,在杨捕头说出‘不得不先停止调查’时,旁人就只会当你后面的言语全数是场面话了。”
    杨见善回想了下自己往日在六扇门中的所见所闻,不得不承认,面前的朝帮主的判断非常精准。
    他依稀记得,面前的朝姑娘是自拙帮的新帮主,刚涉足武林没两年,然而看她此刻言行举止,却仿佛早已在江湖中行走多年。
    朝轻岫自然不晓得面前之人在想些什么,否则大约会觉得,若是把职场算成现代的江湖的话,对方的猜测也不算有错……
    凉亭内。
    朝轻岫:“不过这个案子的死者到底是官学生,又是在与其他同学一道外出游玩时出的事,不妨让官学那边公开为死者举办追悼仪式,等所有人与孙君跟孔君最后见上一面后,就让他二人入土为安。”
    “?”
    杨见善听着听着,发现朝轻岫说到此处便没有下文了,忍不住露出道:“那么请君入瓮的瓮在何处?”
    朝轻岫笑:“杨捕头莫要着急。”
    说着,她以指蘸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杨见善瞳孔微缩。
    那是一个人的人名。
    *
    杨见善去找朝轻岫的同时,徐非曲正待在韩思合那边闲谈。
    韩思合非常担心,却又觉得不好明着表示自己对朝轻岫那边的怀疑,于是含蓄道:“杨捕头对对武林中人不大友善,纵然朝帮主开口要求他放了绿波庄中的人,他也未必肯听……”
    一语未尽,就有衙役来报:“杨捕头那边传了话过来,说是耽误各位许久,很是不好意思,为了不再继续误事,决意暂且解除庄内人的禁足。过一会他亲自来拜望过后,各位大人就能回家。”
    韩思合:“……”
    她对杨见善的性格也了解一二,知道此人很有些执拗,无论是用武力压制,还是用权势进行逼迫,都不能叫他听从命令,算是一个挺叫人为难的刺头,所以颇为好奇,朝轻岫到底是怎么说服的对方。
    袁中阳干咳了一声,道:“朝帮主那边,呃,自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徐非曲闭了闭眼。
    她记得帮主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不是晓之以理,而是晓之以推理。
    徐非曲觉得自己现在有些明白,帮主口中的推理指的到底是什么了……
    众人正在猜测朝轻岫与杨见善说了些什么时,作为被议论的对象之一,朝轻岫已经重新现身,走入花厅,向众人微微一揖。
    徐非曲起身迎接上司。
    袁中阳也忙过去问候:“方才杨捕头没有为难朝帮主罢?”
    朝轻岫一笑:“杨捕头为人刚正不阿,只要将道理叙述明白,他自然会从善如流。”
    韩思合也笑:“杨捕头确实是这样的人。”
    在韩思合等人知道禁足即将被接触时,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周丹实那边。
    死的是自己学生,周丹实自然想早日抓到凶手,她听到衙役的传话,眉间略有不豫之色,似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只是深深一叹,道:“在下知道了。”
    案子实在难破,她总不能强求花鸟使自此留在绿波庄,不找出真凶不许离开。
    杨见善下定决心后,也没有拖延,他依次跟所有人解释过后,就撤去绿波庄外围的守卫,允许庄内人通行。
    县令韩思合及其下属、王占定、史伯寿祖孙、还有官学中的老师与学生们,各自归家,关藏文也驾着马车过来,随帮主一块回归总舵。
    发生在绿波庄内的人命案件,似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平复下来。
    两日后,丑时初刻。
    今夜的天色十分阴沉,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似乎正蕴含着一场骤雨。
    城郊的一座寻常瓦房内,赵作元早早熄灯睡下。这些天她一边照顾母亲,一边料理家事,闲时还得温习功课,疲惫至极,一沾床铺后就立刻沉沉睡去。
    赵作元家境贫寒,门锁都是旧物,莫说遇见强盗,就算遇见好奇的孩童,也未必能起到阻挡的效果。夜深人静之时,一道黑影悄悄走近,用匕首轻松切断门栓,然后谨慎地走近赵作元的卧房。
    在确定了床上躺的有人后,黑影颤抖了两下,随后提起匕首就向赵作元的胸膛狠狠刺去,
    与此同时,空中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丝细微至极的破空声。
    破空声逼至黑影面门前,忽然一分为二,其一下沉打向膻中,其二上斜打肩井。
    黑影行走时的步履轻浮无力,显然不是身怀内力之人,被暗器打中后,穴道便被制住,恰在此时,朝轻岫已从屋外的大树上飘身飞下,随后凌空一折,掠向黑影。
    她身未落地,右掌已经准确地擒住对方后心要害,同时左掌在墙壁上借力轻按,身形再度展动,如大鸟般从屋中倒纵而出。
    朝轻岫手上提着一个人,身形依旧飘忽如云,竟似不带半点烟火之气。
    她一掠再掠,等退至约定好的地点,朝轻岫把方才的黑影掷到地上,低声一笑,向周围道:“人已经到手,杨捕头不过来瞧瞧?”
    杨见善从树后走出。
    他虽然已知道朝轻岫的本事,但在看清地上人的面目时,心中依旧升起了强烈的惊讶赞叹之意。
    火折子的光芒照在此人脸上,方才对赵作元下手之人,果然就是唐任名。
    此时此刻,唐任名面色如土,虽然穴道被制,依旧不自觉地颤抖着,几次张口欲言,却无法发出声音——杨见善一看就已经明白,方才朝轻岫一抓之下,真气已然透体而入,直接封住了唐任名的穴道。
    杨见善是六扇门内花鸟使,当然不会顶着深夜里的乌云跟草丛内的蚊虫,非要在赵作元家门口审讯犯人。然而此刻夜色已深,即使大夏宵禁不如前代那么严格,城门也早就落锁,于是只好把唐任名押入马车内,先带回了附近的一处别苑当中。
    别苑所在土地本来属于一家刘姓富户,因为牵扯到人命案子,家中各项产业都被陆续变卖,这处地方最后辗转落到了袁中阳手中,经过翻新修缮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第63章
    六扇门中人面对临时加班通知时颇有现代打工人的风采, 一声令下,齐齐聚在堂上,谁都没有跑去睡觉的打算,让朝轻岫不由在心中感慨, 内功的存在真是大大提升了习武之人996的续航能力。
    果然, 坚强的蓝条才是打怪升级的本钱。
    杨见善点亮灯烛, 看向朝轻岫,终于问出了那个忍了好几天的疑问:“杨某有一事想要请教朝帮主, 如何知道唐任名此人就是真凶?”
    当初在绿波庄时, 朝轻岫只告知了他凶手的身份, 以及拿人的计划,其它事情一字未提。
    杨见善当时并未追问——他虽然十分好奇原因,却想凭自己的本事猜出其中端倪, 结果苦苦思索两天, 连真凶都已经落网,却依旧毫无头绪。
    而且说实话, 要不是当日朝轻岫特意写下此人名字, 杨见善都差点将唐任名彻底忽略。
    ……这毫无存在感的货到底是谁啊?
    杨见善觉得,他纵然怀疑周丹实或者蒋微白,也很难想到唐任名有问题。
    朝轻岫:“当时的口供早都交给杨捕头, 想来杨捕头已经看过了?”
    杨见善点头:“已经看过。”
    其实何止看过, 在查案的数天中, 他有点空就会拿出来研究,根本就是倒背如流,到了最后, 杨见善甚至怀疑口供记录中隐藏了他无法辨别的密文。
    朝轻岫道:“其实仔细想想,项赵二人的口供, 与唐任名的口供,存在一点非常明显的矛盾之处。”
    “……”
    杨见善沉默。
    有一种自我怀疑,叫“即使对方帮忙划出了要点,也完全无法理解”。
    连朝轻岫口中“明显的矛盾”都没发现,他忍不住有些迷茫,觉得凭自己的本事未必能够胜任六扇门花鸟使一职……
    朝轻岫:“杨捕头仔细瞧瞧,项意儒当时说,她辰时后,就去了观涛台垂钓。在下以为,这句话大概率并非作伪。
    “其实项君腿部受伤,伤处还经过了大夫的检验,本就不具备行凶的条件,没有说谎的必要。而且观涛阁处于开阔地带,外面就是河水,周围又常有渔船往来,若说她其实并不在台上,那万一外面有渔船经过,船中的渔民又恰好记得台上空无一人,项君谎话就要被戳破,由此可见,当时台上必然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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