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轻岫转过身,向颜开先笑道:“已经都看过了,咱们这便走罢?”又道,“你可有什么想瞧的么?”
    颜开先:“……属下不必。”随后忍不住道,“不知帮主可有想法?”
    朝轻岫扬了扬眉,微微翘起唇角:“你难得如此好奇。”
    颜开先面上像是覆了一层阴霾:“肃卫军镇守房州,与北臷人连年交战,若是布防图失窃,只怕……”
    她没将话说完,但并不妨碍朝轻岫理解她的意思。
    寿州位于江南,而房州则在大夏北部,相隔遥遥,然而若是房州出事,其余地方就更难保不会有兵祸之忧了。
    朝轻岫能察觉到颜开先此刻情绪不佳,也就多交代了一句:“依我此刻所想,这一局的胜负犹在五五之间,并非全然无法挽回。”
    虽说只是“五五之间”,颜开先在听到帮主的话后,依旧有种心神微定的感觉。
    颜开先本来以为,随着布防图的消失,房州的机密定然早就泄露。然而朝轻岫既然说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她就愿意相信。
    朝轻岫从应律声的私库内缓缓步出,守卫一言不发地关上了门。
    此时夜色已浓,弦月升空,朝轻岫仰首看着天幕,忽然道:“其实琼台的月色一样很不错啊。”
    *
    回到书院后,应律声已不在书房之内,只有师思玄一人正在整理书册。
    朝轻岫很是好奇这位出身武林名门,又次次考入五甲的师姑娘,之前便准备好,若有机会的话就跟对方了解一下情况,此刻自然开口:“师姑娘,在下有事相询。”
    师思玄停下手中动作,深深看了她一眼:“请说。”
    朝轻岫:“先问些私事——琼台宴上的饭食滋味如何?”
    在朝轻岫的印象里,饮食是很适合打开局面的交流内容,适合用来拉进关系。
    奈何今日却碰了壁。
    师思玄沉吟:“我们并不论及琼台宴上事。”
    朝轻岫扬眉:“对书院外的人也不谈论?”
    师思玄微一欠身:“身在书院,难免有些执拗的脾气,还请姑娘见谅。”
    朝轻岫点点头,算是跳过了方才的话题:“你看徐非曲学问怎样?”
    师思玄想了想,认真回答:“她读书刻苦,而且极有天分,深受老师青睐。”
    朝轻岫:“那她与同学关系如何?”
    师思玄叹了口气:“这是徐君私事,姑娘若是关心,可以直接去问她。不过书院学生平日间少有矛盾,偶尔争执,也多是因为学问或者政见不合,并不会因为与谁不熟悉,或者旁人成绩太好,就欺凌对方。”
    朝轻岫颔首,似乎放心了一些,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忽然抬起眼,直直看向师思玄,目中闪过一抹无法遮掩的锐意:“再问公事——师姑娘,你是否知晓布防图存于书院之中。”
    师思玄早有准备,此刻神色依旧平静:“知道。”
    朝轻岫:“何时?”
    师思玄:“一直。”
    朝轻岫笑了下:“也知道东西藏在哪?”
    师思玄:“知道。”
    或许是因为目力出众的缘故,纵然暮色已至,月上梢头,师思玄却没有点灯,两人相对而立,彼此都站在一片化不开的夜影里。过了一会,朝轻岫点了下头:“原来如此。”
    她问完话后,竟然就这么带着颜开先直接离开,没有继续深问。
    朝轻岫自从被喊去望月台后,就一直没有饮食,幸好重明书院内的食堂为了配合喜爱夜读的学生,会开到接近子时的时刻,她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凑了过去,混在其他学生的队伍里,吃了顿滋味平平的简餐,接着就回房睡下。
    虽然是羁旅在外,朝轻岫依旧睡得很沉,她一直睡到接近午时,才被外面的雨声唤醒。
    山风吹得树叶婆娑摇晃,雨点打在石板上,留下一个个颜色略深的圆点,只过了顷刻功夫,地上的圆点迅速连绵成片,整座书院都被笼罩在了一片细密如麻的雨幕当中。
    朝轻岫披上外袍坐至窗前,静静地注视着外面的雨势。
    雨线仿佛一张大网,将地上的一些纷扰都网罗在了其中。
    就在此刻,一阵脚步声传来,颜开先推门而入,快步走近,向朝轻岫禀报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帮主,事情有变。”
    朝轻岫回过头,问:“发生了什么?”
    颜开先:“寿州知府带了公差过来,说要将应山长锁拿下狱,情况只怕不好。”
    朝轻岫目光一动,接着问:“寿州知府?”
    颜开先:“就是杨尚贤,他在朝中算是清流一脉,与孙相不大对付,但也不喜武林人士。此前对应山长所为就颇有微词,这次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了布防图丢失的事情,今日一早,就亲自上门来拿人,说要将应山长正法。”
    应律声受托保管兵力布防图,如今图纸丢失,的确是无可推卸的大罪。
    因为杨尚贤脾气执拗,对谁都不肯通融,事情刚刚发生之时,竟没人过去将消息报给他。
    朝轻岫:“应山长现在怎样了?”
    颜开先:“若是对方用强,应山长自然不惧,可她亦是朝廷命官,涉及法度,自会依律而行。师姑娘本想出手,却被应山长拦住。”摇摇头,“换了旁人或能活动,然而对面是杨尚贤,情况只怕不妙。这人当年曾派人拿下过江洋巨盗,事后也不知会武林盟,直接判了斩立决,至于江湖人,乃至于六扇门的人,但凡在寿州犯事被他察觉,无一不被严判。”
    朝轻岫点点头:“倒是一位严吏。”又道,“他如此刚强,却稳稳坐住了知府的位置,是有什么依仗么?”
    颜开先:“此人官声尚可,威定公派了自己门人随从护卫,保证他性命无忧。还有岑门主,他一向约束门人,不肯跟官府起冲突,真有外面的武林高手来寿州作恶,还会给予援手。”
    岑照阙虽然武功高强,杀手也不会下到清流头上,甚至还常有忍耐之举。
    朝轻岫望着外面的雨,忽然道:“颜姊,你可知道北臷使团那些人如何了?”
    北臷使团昨天就说要走,奈何书院这边一直仔仔细细地搜捡行李,硬是将时间拖到了深夜,如今应律声被官府锁拿走人,其他人只怕拦不住他们。
    而且杨尚贤身在官场,能拿下不愿抵抗的应律声,却多半没法拿下有孙相庇护的北臷之人。
    受到帮主提醒,颜开先面色一凛,旋即拱手道:“属下这便过去打探一二。”
    颜开先很有效率,却依旧迟了一步——应律声被带走后,北臷使团果然抓紧机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书院。
    杨尚贤其实不想放人,可惜北臷使团早拿了孙相的手书,旁人实在不好硬留。
    不过不幸中也有万幸,六扇门那边借口使团身份贵重,跟上去护送,甚至徐非曲等学生也直接牵了马匹出来,说是代书院护送对方,然后也不给北臷拒绝的机会,一路跟了上去——她昨晚就住在了书院侧门处,应律声被带走时,也耐着性子没去前面凑热闹,就怕北臷人趁机跑路,最后当真被她等到了人。
    徐非曲心思颇细,出发前早就特地写好了手书,颜开先这才能迅速弄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
    第43章
    颜开先:“现在算来, 北臷使团应该已经走了一个时辰。早上书院中人都在关注应山长之事,到底被他们趁机溜走。”
    朝轻岫将萤沉挂到腰带上。
    天空上乌云翻涌,风越来越急,分明是初夏时节, 却吹出了一股料峭的寒意, 周围的雨声也越来越快, 越来越响。
    朝轻岫仰起头,双目映着天地间的雨云, 忽然间一道青白色的电光划破云层, 她的眼睛也被照得亮了一瞬, 凭空生出了一丝刀锋出鞘般的锐意。下一刻,朝轻岫忽然侧身,向颜开先一点头:“咱们也过去。”
    颜开先当即抱拳:“属下遵命!”
    两人出门时, 雨已经下得有些大了, 朝轻岫随便找了个守卫,询问李归弦跟师思玄的下落。
    守卫的神色神色难掩仓皇, 可见应律声被带走的事情给了他们极大的打击, 愣了一会才回答道:“师姑娘跟着山长走了,李少侠的话就在前面。”
    朝轻岫颔首:“多谢。”
    得到结果后,她一拉颜开先手臂, 白色衣袍忽的一闪, 两人同时纵身掠起, 叶子般落在面前的屋宇之上。
    起、落,再起、再落,朝轻岫与颜开先连续越过数间屋宇, 轻飘飘停在了前院的空地之上。
    透过雨幕,朝轻岫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当即扬声道:“李兄请留步。”
    李归弦神色似有茫然,他看着面前的大门,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离开。
    毕竟此刻应律声已经被带走,布防图也失窃,作为问悲门驻守于此的高手,李归弦需要赶回门中,与其他人商量该怎样行事。
    重明书院中已经没有需要他做的事。
    就在此时,李归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呼唤声,对方明明白白喊住了他,李归弦于是站定脚步,转过身,向来人一点头:“朝姑娘。”
    朝轻岫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询问:“若要与使团中人动手,李兄能有几分把握。”
    李归弦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听到朝轻岫的问话,双眉间才像是浮现出了一丝昂扬之色:“使团中无人是我对手。”
    朝轻岫态度干脆:“既然如此,就请李兄随我走一趟,在下有事托付。”
    李归弦并未询问朝轻岫要自己做什么,在方才的一刹那,他好像又回到了当日与朋友们一起在江湖中拼搏的日子,握着剑的手紧了一紧——在短暂的失去了方向后,有人及时给了他一个新的目标,他便毫不犹豫地直接向着新的目标而行。
    颜开先已经牵来三匹马。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落下来,此刻的雨已经不像雨,而像是一颗颗石头,从天空毫不留情地砸下来,砸在地上、屋檐上,还有人的衣服上。
    三人戴上箬笠,直接纵马驰出了书院大门。
    今日的雨比往日更大,路上马蹄印也比往日更难辨别,幸而徐非曲早有准备,她将带着的方帕扯成碎布,悄悄挂在沿途的枝条上,万一后面还有人想过来,跟着记号就能追上。
    道边的林子里正停着一匹马,马上的人喊道:“是书院的人吗?”
    李归弦低声:“那是高怀书。”
    高怀书每次张口都像是吞了口雨水进肚子里,他尽可能清楚地说道:“徐君他们往河边那条路走了,我骑马跟不上,就留在这里知会后面的人。”
    朝轻岫并不停马,只是向他遥遥一点头。
    天雨路滑,纵然是习武之人,也难保不会摔马,颜开先知道帮主缺乏外出经验,一路上时时照看,过了段时间后低声道:“看方向,那些人应是去往白龙渡口,若是被他们沿着水路走到安州,哪怕只是走到容州,咱们就再难追上了。”
    容州是薛何奇与左文鸦的地盘,这两人都是孙相门下心腹。
    至于白龙渡,只是永宁府边的一个小渡口,地方偏,规模也有限。北臷使团若不是急着离开,绝不会选择从白龙渡走。
    被追的那一批人早一个时辰就出发,不过北臷使团到底人多,又有车马辎重,行路速度不会太快,朝轻岫三人飞马奔驰,终于在渡口前赶上了队伍。
    雨势越来越大,大雨跟河流几乎连成一线,码头附近,此刻正泊着一艘大船,一些仆佣打扮的北臷人正在把行李往船上搬。
    码头边的木棚中,如今也已坐满了人,有两位是学生打扮,其中那位女学生衣服上挂着泥泞,她身边还有一些穿着六扇门制服的夏人,剩下的则都是北臷使团的成员。
    木棚中。
    徐非曲能感觉到腰肋处剧痛阵阵传来——她方才试着阻拦开船,于是悄悄拿着刀去割缆绳,奈何使团那边多有习武之人,就算比不过李归弦一类的高手,发现她的小动作也不困难,直接将她踢翻在地。
    多亏了六扇门那边说了两句话,表示区区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不必与她计较,否则不止挨一顿揍就能了事。
    戴兰台看着边上的人,又看了看自己同窗,压低声音:“你还成不成?”
    徐非曲按着肋骨,咬牙:“我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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