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眼前一幕幕能证明这里曾经有人居住的遗迹倒显得格外残忍——
    若只是村民搬离,房屋经年坍塌倒也罢了。
    可这些黑乎乎的砖瓦,仿佛昭示着这里曾经燃起过一场何其残虐的大火。
    谢衡之一步步往里走去,直到站在了一间房屋前。
    准确说,是只剩半堵墙的房屋。
    他低下头,看见脚前横着一截被大火烧成了焦炭的房梁。
    在这荒芜又僻静的荒村里,看着这些遗迹,他仿佛听见了许多声音。
    妇女结伴在溪边洗衣的欢声笑语,屋子里孩童的哭闹,还有初秋之时,大风吹过,麦田里沙沙的声浪。
    回首往远处看去,还隐隐可见松远县的楼宇。
    他眯了眯眼,漆黑的眸子在这阴沉的冬日里越发晦暗。
    火,是这世上最有用的武器。
    能把一切解决不了问题全都湮没于火海,片甲不留。
    “走吧,利春。”
    谢衡之最后看了一眼这荒村,转身之时,却见一个身形佝偻的中年男子踽踽独行而来。
    他身着粗布衣裳,背着一个陈旧的行囊,手里拿着一张纸,一边走一边四处观望。
    直到停在了离谢衡之几丈远的地方,环视着眼前的剩山残水,满脸不可置信。
    看见不远处的谢衡之,他蹒跚而来,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扑着一路跋涉的泥灰。
    “这位小兄弟,这、这里是云襄村吗?”他急切地问,“我没走错吧?”
    谢衡之看着他斑白的两鬓,并未说话。
    那男子便以为自己找错了,喃喃说道:“不可能呀,我当年离家时专门画了地图,怎么会找错呢?”
    他又抬头看向山顶那座四四方方的塔,念叨道:“没错啊,是这里啊!”
    尽管离家多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座被所有云襄村村民视为地标的塔。
    无论去了哪里,每每踏上归程,看见这座塔,就知道快到家了。
    “你没走错。”
    谢衡之忽然开口,给了他一个确切的答案,“这里是云襄村。”
    话音落下,那男子愣了好一会儿,瞳孔突然剧震着,双腿都在颤抖。
    “这里是云襄村?怎、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我才走了二十多年,怎么会这样……这里发生了什么……”
    谢衡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他的震惊中,谢衡之转身朝利春走去。
    二人骑上了马,渐渐远去,才听见身后男子凄惨的哭声,嘴里喊着爹娘。
    -
    夜色降临时,章府大门外终于响起了车马声。
    亦泠知道是谢衡之回来了,连忙起身等在门口。
    待谢衡之一跨进来,她立刻说道:“今日悲田坊出事了!”
    谢衡之一面朝厢房走,一面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了?”
    他径直跨进了屋子,亦泠也紧紧跟上。
    “我已经去过了。”说完,他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才又说道,“闹事的已经镇压住了。”
    “光是镇压有什么用,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眼下这瘟疫看起来是越发严重了,连章县令也病倒了,你吃着朝廷俸禄,总不能真的坐视不管吧!”
    谢衡之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嘴里这句“坐视不管”很不认同。
    但看她如此焦急,他只好说道:“我已经有了办法。”
    “啊?有办法了?”
    心里火似的焦灼突然平息了下来,亦泠问,“什么办法?”
    谢衡之没回答,把一杯热茶喝完后,起身道:“总之我会解决,你不必担心。我现在和利春去了望塔下议事,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若是困了就先歇着。”
    说完便要出去。
    走到了门边,他想起什么,回头指着八仙桌说道:“今晚的药还没喝?”
    亦泠怔怔地“哦”了声,连忙端起了药碗。
    看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完,谢衡之才离开厢房。
    -
    谢衡之虽然没有告诉亦泠他要如何解决松远县的瘟疫,但是他既然说了有办法,亦泠就知道他绝不是在诓他。
    作为钦差大臣,他要向圣上交差,也没有必要诓骗她一人。
    至于他的法子究竟是什么,亦泠心想必定是一番严密的布置,也不方便说给她听。
    而且他方才说那番话的时候满脸的胸有成竹,想来今日就是去想办法了。
    虽然很不愿承认,但谢衡之说他能解决,亦泠便觉得他定然有这个能力。
    也正因如此,亦泠这一整天的惴惴不安都在他回到章府后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她坐到了桌边,沉思的模样和今日坐在这里的谢衡之如出一辙。
    一会儿想着谢衡之究竟会如何解决瘟疫,一会儿又思索孟青云时时待在悲田坊会不会有危险。
    忽然间,窗缝里吹来一阵凉风,冻得亦泠浑身一凛。
    她看向窗外,脑海里浮现出谢衡之刚刚出门的模样——
    他是不是只穿了外衫,连一件披风都没带?
    正想着,春叶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药推门进来了。
    “夫人,这个是按照孟大夫的药方煎的,给大人喝的。”
    说完她看了眼屋子,“大人不在吗?”
    “他出去议事了。”亦泠敲了敲桌子,“你先放着吧。”
    春叶说好,放下药碗便退了出去。
    亦泠盯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抿了抿唇。
    看在他前几日贴身照顾的份上,不如给他送一件披风过去吧。
    若是连他也病倒了,谁来解决瘟疫?
    思及此,亦泠一个人点点头。
    嗯,她这都是为了松远县的百姓着想。
    随即,亦泠扭头喊道:“春叶。”
    没人应声。
    她又喊:“春叶?”
    还是没人应声。
    去哪儿了?方才不是还在么。
    算了,如今的章府本就缺人手,她就亲自去一趟吧。
    片刻后,亦泠左手拿着披风,右手端着那碗汤药,走出了厢房。
    亦泠住在西厢房,而了望塔建在章府的后罩房东侧,必定要经过章夫人住的正房才能过去。
    为了不惊扰章夫人,亦泠刻意把脚步放得很轻。
    走过了她的屋子,绕过耳房,便能看见了望塔了
    只是谢衡之说他和利春在这里议事,竟也没提一盏灯,黑漆漆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亦泠眯着眼睛东张西顾,总算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谢衡之和利春的身影。
    她抬腿,刚要走过去,就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谢衡之的声音——
    “一把火将悲田坊烧得干干净净,没了染病者,自然也就没了瘟疫。”
    第61章
    尽管四下安静,无一人打扰,亦泠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眼前那两个模糊的人影。
    死寂的夜色里,即便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也格外清晰。
    利春说:“可若是被朝廷知道了……”
    “朝廷不会知道。”
    谢衡之笃定说道,“悲田坊拥挤杂乱,若是深夜走水,也合情合理。”
    每一个字,亦泠都能听懂。
    可落在她耳朵里,只绝不是血肉之躯能说出来的话。
    许久,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
    “谢衡之……你在说什么?”
    嘶哑微弱的一道女声,让黑暗中两个人都倏然一僵。
    谢衡之猛然回头,看见了亦泠模糊不清的身影,立刻道:“你怎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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