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水熬得清亮,面上一层淡淡的油珠尚在浮动,可见这碗汤还鲜烫着。
    于是谢衡之顺势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尚隔着一方案几,但亦泠依然感觉自己被他的气息所包裹着,一呼一吸都落在她耳边似的。
    她便越发不动如山了。
    一旁的谢衡之也什么都没说,端起汤碗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余光里,他还是那张白玉无瑕的脸,温润而泽的气质,很难想像他有一副有仇必报一击致命的心肠。
    感觉到了亦泠道偷瞄,谢衡之忽然抬眼,果然和她的目光撞了个猝不及防。
    呼吸骤然停滞半刻,亦泠眨眨眼,忘了收回视线。
    对视中,谢衡之轻声问道:“给我留的汤?”
    沉默片刻后。
    亦泠面无表情说:“剩的。”
    第42章
    这一夜,整个上京城里夜不成眠的人数不胜数。
    或是担心受大皇子牵连,或是焦虑着局势变动该如何自处。
    最平静的地方,恐怕就数谢府。
    谢衡之回来的时候云淡风轻,第二日清晨入宫时,已经轻裘缓带从容不迫。
    由此可见,事态已稳。
    午后,宫里果然传来消息——
    圣上以欺君之罪革了大皇子的职,将其拘禁于府邸中,非令不得外出,外人亦不许探望。
    众人得知消息,心下难免感慨,到底是长子,定罪之时还是留了几分情面。
    凭一己之力搞砸了罗天大醮,还致圣上、太后与皇后皆负伤,若换了旁人,光是申斥的罪诏都够念个三天三夜的。
    不过转念一想,光是留了情面又有何用呢?
    须知万寿无疆不是圣上耽迷道门的端由,他老人家是真心实意认为人治并非万年之计,需承天之佑才可保大梁千秋万代。
    是以这些年心虔志诚,一心为请神明垂像。
    如今大皇子一番自作聪明几乎是焚毁了圣上这些年的全部心血,就连太后娘娘昨夜里的几度“垂危”也未能转圜半分。
    想来大皇子就算不至于被关一辈子,但也再无起势的机会了。
    倒是皇后娘娘经此一事,以圣上、太后圣体欠安为由,顺理成章地结束了自罚于护国寺的日子,回宫主持大局。
    亦泠自认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在屋子里听着曹嬷嬷告诉她这些听来的消息,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仍心有余悸。
    但想起自己当初落水的痛楚,还是得送大皇子一句“活该”。
    “那东宫呢?”
    想到这一回最大的受益者,亦泠问道,“太子殿下那边有什么动静?”
    曹嬷嬷小声说道:“太子殿下向来与世无争,不仅干不出落井下石的事情,连自个儿的生辰也不准备操办了。”
    她想了想,又说:“听说太子原本要迎娶周阁老的孙女儿为侧妃,如今也暂且搁置,择日再入东宫。”
    朝廷里出了这种事情,连带着整个上京城都沉声静气的。
    家家户户行事低调,生怕触了霉头,谁还敢操办喜事?
    不过这对沈舒方来说,或许是好事吧。
    刚这么想着,没多久亦泠便听说沈舒方病情越发严重,如今已经卧床不起了。
    其实自太子从蜀地回京后沈舒方便总是病恹恹的,今年又是个多事之秋,她病倒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侧妃之事暂缓,她却心结难释。
    亦泠没再躲在谢府里,叫人备了些东西,连忙去了东宫。
    她到的时候,整个东宫格外安静,宫人们个个谨小慎微。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亦泠还未等到太子妃的通传,只见逢渝挂着眼下一片青黑走了出来。
    亦泠心下一沉,知道沈舒方这回恐怕是真的病得不轻了。
    “夫人。”
    逢渝福神行礼道,“奴婢方才照顾娘娘忙不开,怠慢了夫人,望夫人勿见怪。”
    “姑姑不必多礼。”
    亦泠虚扶她一把,急切问道,“娘娘眼下可还好?”
    逢渝抬眼看着亦泠,满脸的忧心忡忡。
    “娘娘她……实在不太好,昨夜里就高烧不退,睡到刚刚才醒呢。”
    “竟这样严重……”
    话未说完,里头突然传来沈舒方的声音。
    “可是谢夫人来了?”
    逢渝便没再继续,连忙领着亦泠走了进去。
    -
    回到谢府,正是用晚膳的时候。
    曹嬷嬷站在亦泠后头,注意着她最喜欢吃哪道菜,便说道:“夫人,后厨还剩了羊些后腿肉,明天做成羊肉饺子给您吃吧。”
    亦泠点头说好,兴致也不是很高。
    回想起今日在东宫的情形,尴尬之余,又生出一股唏嘘。
    她知道自己不懂医术,去探望病着的沈舒方只是起到陪伴的作用。
    然后天色暗下来时,见沈舒方频频往外张望,便知道她在盼着谁。
    但沈舒方嘴上又不承认,还非要亦泠多留一会儿。
    亦泠就笑着答应了,但又说总不能霸占了太子殿下的位置,所以等他回来了她就得走。
    然后又问逢渝姑姑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逢渝姑姑面露难色,不得已告诉两人,太子殿下早就回来了,只是直接去厢房歇息了。
    当时差点儿没把亦泠懊恼地钻进地洞去。
    她原以为沈舒方只是因为侧妃之事心头不舒坦,才和太子闹别扭。谁知太子竟然也冷漠如此,还没有三宫六院呢就已经当正妻不存在。
    看来圣上赐婚的水平着实不怎么样呢。
    亦泠正感慨着,身后突然响起谢衡之的声音。
    “你今日又去东宫了?”
    亦泠回头看了他一眼,昏昧灯火下,他已经脱了外衫,越过亦泠径直往里走去。
    “你怎么知道我去东宫了?”
    屋子里备着清水,谢衡之细致地洗手,没回头,随口道:“你有什么动静是我不知道的。”
    就你能。
    亦泠碎碎念道:“你倒是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
    谢衡之侧头看她一眼,能感觉到她语气冲冲的,但也没说什么。
    反正他都习惯她那莫名其妙的情绪变化了。
    于是谢衡之洗完手又换了身外衫,一个字也没说就去了书房。
    亦泠望着他的背影,轻嗤一声。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子身边的这些男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薄情寡义。
    -
    第二日清晨。
    亦泠被谢衡之起床的动静吵醒时,不知天色几何,只知道外头万籁俱寂,可见离天亮还早着。
    她这一晚睡得本就不好,如今又被人吵醒,于是极不满地“啧”了声。
    谢衡之动作一顿,也不知她怎么从东宫回来就对他没个好气儿。
    回头一瞥,却见她睡得迷迷糊糊,手却一直在挠脸。
    谢衡之目光忽然沉了下来,盯着她的面颊看了会儿,随即伸手抓住了亦泠的手腕。
    困倦不已的亦泠被吓了一跳,睁开眼,不明所以。
    “你干什么?”
    谢衡之没说话,反而朝亦泠靠过去。
    见他的脸庞突然凑近,亦泠心头警铃大作,立刻往后仰。
    “你到底在干什么?!”
    谢衡之眯着眼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问道:“你脸上长什么了?”
    亦泠摸了摸脸,发觉自己下颌上似乎长了个什么疙瘩。
    “起疹子了吧。”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随即就翻过身准备继续睡。
    谢衡之却没松手,反而把她拽了起来。
    “起来,让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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