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泠忽然就有些泄力,在雪里摇摇欲倒,还好锦葵总算跑过来扶住了她。
    谢衡之驾马走在前头,不紧不慢,驱车的马夫自然不敢越过他去,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
    狭小的车厢里,亦泠都没好意思大声说话。
    “他什么时候到的?”
    锦葵:“就、就是您刚刚追着跑的时候。”
    亦泠:“……”
    她闭眼顺了几口气,才又问:“不是在大罗山吗?怎么突然就在城门口了?”
    若是谢衡之从外头回上京,应该停在她前头,怎么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呢?
    锦葵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亦泠事实。
    “不、不是的,大人骑着马从外头回来的。”她回想起刚刚那一幕,还有些头皮发麻,“就从您身边走过,您没看见他……”
    亦泠:“……”
    她打开轩窗偷偷望出去,这混茫的雪天里,行人皆缩着脖子拢着手,只有谢衡之的身姿依然傲然挺立如松柏,气宇轩昂引人频频注目。
    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做到对他视而不见的。
    但凡多留个心眼儿,也不至于陷入眼前的窘态。
    现在可好,谢衡之亲眼看见她活蹦乱跳地在雪地里给别人送行,难不成还能说自己是回光返照?
    更让亦泠无法心安理得的是……
    他竟真的冒着风雪连夜策马赶回来了,连随行的护卫都没带。
    残冬腊月的切骨之寒,只身一马,未尝言苦。
    望着他的背影,亦泠心里涌出了一个令人惶然的念头。
    -
    行至府外,管家早已带着众人在门口迎接。
    随着谢衡之翻身下马的动作,大氅上的雪抖落一地,昭示着他的一路风尘碌碌。
    脚刚沾地,他便转头去了马车旁,等着里头的人下车。
    至此,谁还看不出来谢衡之为何突然回来。
    有人错愕有人感慨,在外呼风唤雨的男人对内体恤至厮,世间寥寥可数,以前也没见他这样。
    当然也有声儿都不敢吱的曹嬷嬷等人,为亦泠的境况感到理亏心虚。
    亦泠本人则板滞地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仿佛不知已经到家了。
    门子安置好马凳等了许久不见车厢里有动静,下一步下车的锦葵也探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亦泠:“夫人?”
    亦泠恍然回神,忙不迭弓腰出去。
    上半身探出车厢的那一刻,一只骨节匀称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其实亦泠早已习惯了谢衡之体贴周到,她只当是他在外人面前的伪装粉饰。
    毕竟是圣上亲自赐的婚,他又最擅昧地瞒天,亦泠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她伸出的自己的手,即将装模作样地放到他掌心时,她注意到谢衡之那只修长白净的书生手因在风雪里握鞭策马而泛了红。
    一时间,心头那股念头又卷土重来,冲破迷惘的感知,变成一瞬清晰的洞悉——
    谢衡之……莫不是喜欢她了吧?
    这个念头如阪上走丸,在亦泠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瞬息间,似乎已经从一种猜测变成了定论。
    她惊慌抬眼,对上谢衡之眸光的瞬间,一些不起眼的回忆细节联翩而至。
    刚从庆阳回来时,他不是这样的。
    至少他的眼睛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明显的情绪。
    随着两人手掌的贴合交握,体温相融,亦泠更是浑身肌肤都在顷刻间泛起细细密密的酥麻感。
    她霎时抽回了自己的手,甚至都不敢和谢衡之直视,慌慌忙忙地下了马车。
    看着她似落荒而逃的背影,谢衡之倒毫不意外,就是抬了抬眉梢,懒得质问。
    -
    两人进了林枫院便各走各的,一个闭口不言径直进了书房,一个神色仓皇地回了寝居,往榻上一坐就是闷声不响。
    皇帝不急太监急,曹嬷嬷在亦泠面前踱了几个来回了,见她始终抱着手炉不知在出什么神,忍不住道:“夫人,您去跟大人解释解释呀!”
    亦泠的回应延滞了片刻,才抬起头:“什么?”
    “解释呀!”
    曹嬷嬷说,“大人定是收到了您的信才连夜赶回来的,如今见您好好的,这不是生气了嘛!您快去跟他解释解释,省得他误会您!”
    亦泠没说话,只摇摇头。
    曹嬷嬷便急切地说:“您昨晚的确旧病复发,咱们都瞧见了的,您去跟大人说说,他肯定会消气儿的。”
    亦泠本就晕头转向的,被曹嬷嬷一顿念叨更是烦躁,不由得拧眉道:“你先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
    这一安静,便安静到了黄昏时分。
    谢衡之没出过书房,亦泠也在寝居里窝着。
    就连晚膳都是各吃各的。
    眼见着天色渐晚,利春也从大罗山赶回了上京。
    他脑子里记挂着许多冗杂事务,心里盘算着轻重缓急,哪些需汇报,哪些无须叨扰谢衡之。
    一走进谢府,却发现气氛和他想像中不同。
    怎么一个个屏声息气得跟鹌鹑似的,难道夫人出大事了?
    利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进了林枫院,却得知谢衡之在书房。
    他打量四周一圈,挠着后脑勺,一头雾水。
    转头踏进书房时,谢衡之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吃饭。
    面前摆了几个简单的菜色,看着倒是卖相极好。
    只是谢衡之的注意力却不在饭菜上,眼睛沉沉地盯着某处,透出几分思忖之时的深幽。
    利春进来时候瞧见他这眼神,迟疑片刻才开了口。
    “大人。”
    谢衡之神色未收,只“嗯”了声。
    利春便在他身边低声汇报了大罗山的后续,说完后等着谢衡之的吩咐,却见他只是细细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碗里的清粥,偶尔碰出几声又脆又闷的响动。
    先前看见亦泠在雪地里追着即将离京的亦昀时,这两日本就沉抑的谢衡之心头莫名蹿出一股无名火。
    想不明白她和这亦昀究竟有什么渊源,竟一次又一次庇护他,还在这种天气追出去送行。
    但只需稍作细想,理智便占了上风,他随即品出几分不对劲。
    连带着往日的蛛丝马迹,联成一串匪夷所思的疑团。
    据他所知,商亦泠自小长在江州,出嫁之前从未踏足上京。
    亦昀虽随父亲辗转过几地,但那是幼年的事情,如今也是十余年不曾离开上京了。
    这两人不可能有什么前尘往事。
    自成婚后,商亦泠更是深居简出,连他都几乎不与任何上京权贵结交。
    更遑论与亦昀那毛头小子生出任何男女之情。
    可她为何就是如此在意他?
    仿佛亦昀于她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人。
    一切的不对劲都是从她落水之后出现的。
    谢衡之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心里自然就排除了中邪着魔的可能性,只当她是生病烧坏了脑子。
    如今看来,远远不止烧坏脑子这么简单。
    昏睡一夜后醒来,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是性情大变,还是她放弃了伪装,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又或是,他在庆阳那段时间,商亦泠来了个金蝉脱壳?
    许久过去,谢衡之终于开口了。
    吩咐利春的,却是与大罗山无关的事情。
    听完后,利春还愣了愣,才道:“属下这就去查。”
    谢衡之又道:“再盯着点儿亦家那小子。”
    “是。啊?”
    利春走了两步才回头道:“亦家哪个小子?”
    “亦家还有哪个小子?”谢衡之本来就烦,语气很不客气,“亦尚书那个四十多的小子?”
    “……哦。”
    -
    是夜。
    静悄悄的谢府刚掌上灯,谢衡之便回了寝居。
    本就一夜未睡,又鞍马劳顿地赶回来,加之带病负伤的,饶是铁人也扛不住。
    谢衡之索性放下一应事务,把剩下的时间留着处理家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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