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昭忽然抬起头, 目露犹豫与纠结, 再问一遍:“杨夫子,我怕我想的词不达意,说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看她一副墨迹的模样,杨夫子勉强又压了压火气:“你只管说便是。哪怕说错了,也比不懂还一声不吭好。”
    真的比一声不吭好吗?
    呸!满座的人, 哪能就让她一个人尴尬?一起沉沦吧混账们!
    苏小昭眼睑一耷,声调平平地,开始对着书本逐句翻译:“子曰:道之不行也, 我知之矣……”
    “唔,这话的意思就是:孔圣人说, 他不能人道, 这点他是知道的……”
    一言既出,满堂咋舌。
    “咳咳咳——”课堂内众人都憋红着脸, 瞪大眼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堂内的几名女学生,直接羞红了脸低头,暗骂这疯子说话好不害臊。
    而端坐在案前看书,从头至尾一直漠不关心的崔家公子等人, 闻言提笔的手一抖, 墨水就抖落于纸面上, 糊作一团!
    当真是, 语不惊人死不休!!
    苏姑娘神色如故,像对满堂异状毫无所觉,继续念了下去:“知者过之, 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有些知情的人呢,就过来安慰他说,其实有很多愚人还比不上他呢。这种事嘛,谁也说不出来好坏,他自己知道就好。”
    “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还好,不仅是他们这么说,那些贤能的人,也同样过来这么安慰他,说许多没出息的人,这方面其实也还不如他。但话虽如此,一想到这事,他整个人都闷闷不乐吃不下饭,感觉吃什么都不香了。”
    最后一句解读完毕,苏小昭在满堂的寂静中,抬起头,一副等待夸赞的模样:“杨夫子,我说完了。”
    空气里寂静了一瞬。
    未等涌到嘴边的“扑哧”声喷出,秦觅猛一下捂住嘴鼻,硬生生把拍桌大笑的欲望憋了回去……
    哈哈哈!他就想到南麓学院来了个疯丫头,肯定能解闷了,却万万想不到会这般惊喜!
    秦觅扭头看了眼同桌的崔家公子,差点儿又放声笑出:嘿呀,居然能让这天天假正经的家伙,都绷不住地露出一分怪异,他这趟来得值了!
    ……
    “你……你……”那边,杨夫子差点儿没把胡子吹到天上,气得涨红了脸,“有辱圣人斯文!有辱圣人斯文!”
    苏小昭委屈撇了撇嘴:“不知为不知,是夫子非让我硬说的。”
    “此女……简直无智无德!不可教也!”杨夫子气得一甩袖,想他堂堂大学士,居然要收这疯癫女子为学生,当真荒唐!眼不见心不烦,他当即严色说,“罚你回去闭门三日,每日手抄《中庸》十五遍,三日后交予我验查。”
    苏小昭眸光隐晦一亮,飞快点头,尾调微微上扬:“好,夫子。”
    ※※
    “小疯子,你不会还真要听话抄书吧?”
    看着桌前握笔认真写狗爬字的少女,影六不太相信地问道。
    第一天入学,她就在南麓书院闹出这么一场,成为了京城的笑话,气得苏翰林都撒手不管她了。不过,影六倒不是担心她的名声,毕竟苏家三小姐本就没有名声可言,再怎么胡作非为,左右不过说她疯症又犯了。
    他担心的是,小疯子行事总是事出有因的,从来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麻烦事。他敢肯定地说,小疯子这一回,心里铁定又打着什么小九九了!
    然而,苏小昭却在十分认真地抄着书,一丝不苟。
    “难道你这三天都要闭门罚抄书了?”
    “怎么可能。”苏小昭眼不离笔,答道:“我只抄一遍就够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看好你哦!”
    影六眉头一耸,忽略她庸俗的激励,扯过一张丑丑的狗爬字看了看,摇头否决:“不行的,影卫部会模仿字迹的人不多,而且你这样毫无章法的字……恐怕会被杨大学士看出来是代抄的。”
    “找人代抄这种短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苏小昭说,“不知道吗?有一种作弊神器,叫做雕版印刷术。”
    她放下笔,举起写好的纸张抖了抖,吹了一口气,说:“好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的御用高手雕刻工!”
    她转头说:“喏,只要将这些书稿,正面贴到木板上,然后你用刻刀,把没有字迹的部分削去,到时在凸起的字体上涂墨汁,将纸张覆上去,抄书么,想要多少有多少。”
    影六愣了楞,然后双眼一亮:“好办法!”
    苏小昭一拍掌:“善哉!这三日里,若是院子里来了人,你就说苏三小姐很忙,苏三小姐正在闭门受罚。”
    “接下来,就该我苏吹雪,粉墨登场了!”
    ※※
    京城的茶楼中,宾客往来不绝,楼上楼下有十来处阁子,鼓乐声靡靡。
    三五成群的来客或是会友,或是洽谈,或是行商,甫一进茶楼,便被伙计请到里头的阁子,妥善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招待。当中的大多数人,都会点鼓乐助兴,故而茶楼中笙歌丝竹悠扬,好一派风雅。
    “咦,掌柜的,怎的秋绾儿不在了?”
    “各位客人,秋绾儿今日告假养病了,不如客人换一位歌姬?”
    聚乐的客人们问:“那茶楼里,可还有其他擅弹琵琶的歌姬?”
    “巧了,今日倒是来了位叫苏吹雪的,说是能弹琵琶,可她并非常驻在茶楼,今日不过是来赶场子的,客人可要点她?”掌柜说。
    “也可。”客人道。
    不一会儿,女子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在阁子里帘幕低垂的另一端坐下。
    “客官们要点什么歌曲吗?”女子温婉清灵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
    “小娘子可会绣春曲?”“不会。”
    “可会戏莲歌?”“不会。”
    “那桃花儿倚翠呢?”“不会。”
    客人顿时觉出好笑了:“那小娘子会些什么曲子?”
    “见笑了,我只会唱些许叙事诗歌,客官们可要听听?”
    “哦?那唱来一听罢。”客人说。
    话音落下后,垂帘后传来了一阵悠扬琵琶声,客人仔细听了听,那琵琶弹得是正常的不错,但也不很出挑,在茶楼里算是好的了。
    旁边的阁子里,脸上贴了几道疤的影六微纠起心,凑近了去听隔间的动静——
    今日是小疯子第一次以苏吹雪的身份出现,虽说不用他跟着,怕露了馅儿,但影六还是不放心地跟来了。
    在南宛国里,歌姬是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多是寻常的良家女,为了补贴生计,才在酒楼茶肆里卖唱。若不是知道小疯子脑海里就没职业高下之分,也不介意这种事情,影六是不想她跑来当什么歌姬的……当然,用小疯子的话来说,是吟游诗人。
    然而此刻,听得隔壁琵琶声一起,影六反射性地耳膜一酸,心惊胆跳起来,仿佛下一刻,她就将要嚎叫出直击梦魂的“啊、土~拨鼠”……
    他将耳朵凑近了墙:算了,如果隔壁客人要怒起伤人,他立马去给小疯子救场就是了。
    一时之间,影六心中说不出是担忧苏小昭多些,还是同情隔壁客人们的耳朵多些。
    琵琶声微微一顿。
    来了!
    影六脸色一凛,做好了魔音灌耳的万全心理准备,和暴起闯过去救人的准备。
    垂帘的后面,苏小昭右手动作缓了缓,微抬起头,用低婉的嗓音,启唇轻唱: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女子温婉清柔的歌声响起后,原先阁子里宾客们交头洽谈的声音,忽地就渐弱了,而后,变为安静。
    只剩女子的琵琶声与歌声,在阁子里低徊不止,宛如氲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让众人透过那般朦胧的烟笼水波,似是看见了歌里的婉美故事上演——
    沉醉于那千娇百媚的杨家女,回眸一笑,令得六宫粉黛尽失色……
    叹恨于从此不早朝的君王,迷色误国,终日耽溺于歌舞酒色……
    揪心于一夕国破逃亡,六军不发,君王掩面赐死爱人时的血泪相流……
    哀恸于归回时物是人非,君王终日思念,不得入梦相见的哀绝凄凉……当此之时,却忽有道士前来,称能以法术招回贵妃魂魄……
    正当众人听得愈加入情入境,迫切等待君王与贵妃再度相逢,互诉衷肠时,歌声戛然而止!
    咦?!
    众人一时纷纷醒转,迫切追问:“小娘子,这歌的后面呢?后面呢?没有了吗?”
    隔间的影六额头差点儿撞上了墙壁——见鬼了!原来小疯子不是只会唱土拨鼠!!
    那边,苏小昭幽幽叹了一声,才说:“客官们,没错,这歌是有后半段的,只不过,小女只能唱到此处了。”
    “我苏吹雪,卖唱从来只卖一半,后面的,须得用故事来买。”
    作者有话要说:戴着有色♂眼镜啃完中庸后,终于羞耻地找到了我要的句子orz
    文中的长恨歌编曲,是王之炀版本的,据说是清朝之前流传下来的唱调。喜欢的可以去听听,推荐~
    感谢三月酱的火箭炮和四个地雷,chazzi的手榴弹,感谢59姑娘,繁华三千,归海笑生,空空如也,婠倾魄,那只夭的地雷,群啵啵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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