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愈庚来这汴京许多年,言语中却依旧听得出故乡的声音。褚芳华坐在里面,拂袖一挥,示意老嬷出去请人。老嬷得令,卷帘而出,垂眸问了声:“柳官人,请进吧。”
    柳愈庚没给老嬷眼色,抬了脚便往里进。
    可进了隔断,还有张偌大的屏风挡在眼前,柳愈庚依旧是猜不出个所以来。褚芳华就坐在屏风的后面,透过屏风往外望,隐约起柳愈庚的那张脸,褚芳华说:“坐。”
    柳愈庚点点头,坐在了屏风的另一边。老嬷随之上前奉茶。
    褚芳华垂眸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似是无意说:“若非贵客登门,这玉霄观的毛尖,寻常人来此可是喝不到的。柳官人快尝尝。”
    褚芳华张口时端起高姿态,柳愈庚却不知对方何意,他没碰茶盏只问:“夫人邀我来此,一定不是为喝茶而来。在下斗胆问夫人,特意寻在下前来,到底有何贵干?”
    褚芳华嗤然一笑,他倒直白。
    待到不紧不慢将茶饮下,褚芳华沉声念道:“柳愈庚,年二十五,兴仁府人士,来京近十载,落榜三次,新榜二甲第一。也谓是功夫不负。不知今朝琼林宴,天子分封,柳官人官至何处?”
    眼前人缘何会对自己了如指掌,柳愈庚惊诧不已,“夫人调查我? ”
    “不是调查,是了解。柳官人放宽心,也不必戒备于我,今日在这玉霄观,有神明在上,自是有好事相商。”褚芳华坦然作答。她想在得到个准确的答案后,再瞧这接下的话,还有没有继续言说的必要。
    她道:“柳官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好事?何样的好事能轮得到他头上?只是将官职告诉眼前人也无妨,柳愈庚便言:“在下官拜从六品侍御史,无名小官,不足挂齿。”
    侍御史。
    褚芳华猛地一惊,这确是个很好的起点,太后此番倒是给她指了条“明路”。忍不住心下窃喜,褚芳华心想难不成自家这走了半辈子霉运,还真要在今朝翻身?供养多年的神仙,将要显灵?瞧她立刻换了副嘴脸,“那我便要恭喜柳官人了,这条路若是走好了,走对了。相信官人不日便能高升。”
    “借您吉言。”柳愈庚放下几分警惕。
    褚芳华却将话锋一转,提点起了柳愈庚。她话里话外,皆是要让柳愈庚为自己谋个依仗。
    “不过话虽如此,可我还是不免为像官人这样的寒门之士担忧。官家虽是今朝改制,重用寒门之士,可朝廷之下毕竟被各个世家霸占了这么多年,局势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扭转?我在京中多年,深知若是没有个依仗,便很难有出头之日。这样虽是不公,但也是摆在那的事实而已。”
    “如此,倒是但愿官人你能得个神仙庇佑,也不至于落个惨淡。”
    神仙庇佑?若真有神仙,他不早就飞黄腾达?
    柳愈庚不信神仙,只信自己。
    柳愈庚握紧茶盏,听出了眼前人的话外之意,可他隔着屏风看不清那人表情,便只能试探,“夫人的话,在下早就知晓。何谓神仙庇佑?皆抵不过一个贵重的门第。”
    汴京求学多年,柳愈庚确实看了太多不公,他看到一个个来自门第的同窗,活得轻而易举,可一个个出身寒门的好友,却要被迫离去。一路走来,竟唯有他坚持到了这里。
    所以,柳愈庚心高气傲。他绝不要再回到过去。
    他要在汴京立足下去……
    褚芳华戳中了柳愈庚的痛处。立刻乘胜追击,她本以为对付柳愈庚,还要些力气,“那既然官人明白,就不想改变改变?如此好的一场棋局,难道官人就准备放任自行?若是这样,等到败时,一切为时晚矣。官人这么多年的努力,也将毁于一旦。官人如何能甘心?”
    “改变?夫人有何指教,不妨直说。在下今日能来,便是愿与夫人交谈才来。夫人也不必这般兜兜转转。”
    柳愈庚急功近利,一切正中他的下怀。
    褚芳华见时机成熟,就不再遮掩,“做我家婿,我背靠褚家,褚家会给官人一臂之力。”
    褚家!柳愈庚不免震惊,太后褚氏威名赫赫,朝中除却司寇家,便是褚家。他怎么也未曾料想到对方会是褚家人。只是,对方既然已将自己的身世调查地那般清楚,岂会不知自己已有妻儿?
    柳愈庚出言相问:“做婿?可夫人难道不知我家中已有妻儿?如何能做夫人的婿?”
    褚芳华漫不经心地答:“我自是知晓。”
    柳愈庚讶然,对方看来是有备而来,“那夫人的意思是……要我不忠不孝?如此,您还敢将女儿嫁给我这样的人?”
    褚芳华轻笑起,她笑他年轻。
    “棋行险招,险中方能求胜。想要得到的越多,越多的东西就要被舍弃。优柔寡断,只会成为牵绊。不过一切选择交由官人自己定夺,我点到为止。我给官人五日时间。五日之后,官人想明白了,再来回复我也不迟。”
    褚芳华欲擒故纵。
    可谈论至此,好似一切利益都在向自己偏移,柳愈庚觉得不对劲。他便问起,“在下不明,夫人这么做,是想从在下这儿得到什么?在下自觉没有什么东西,能与夫人交换。”
    褚芳华转眸望向灵官殿的顶,“我想让你与褚家,与我成为一条船上的人。”
    终是一场关于利益的交换,如此倒是不免叫柳愈庚松了口气。
    他便也不急着回复褚芳华的话。权衡利弊,有些事他还需好好掂量掂量。随之抚袍起身,柳愈庚在作别前相问:“夫人的意思,我已知晓。在下敢问夫人大名——”
    话落风起,无名的邪风吹倒了小楼上的花瓶,此刻屏风内外的人被鬼迷去心窍,压根无人在意,这或许就是神明最后的提醒。但闻随着花瓶砰的一声落了地,屏风后那声:“平康伯府二夫人,褚芳华。”
    却叫柳愈庚怔在原地,平康伯府……
    竟是崔家。
    第118章 碰头
    酉时日入, 崔植筠接了太史筝往州桥。
    谁知,二人才刚下马车,行了不过有百十步的距离, 就瞧见有人从旁边的酒馆里醉醺醺地往外出。
    “小筝, 你到这边去。”
    崔植筠思虑甚多,他怕来人打扰到太史筝, 便自觉与之调换位置,将筝护去了另一侧。筝则端着刚买的鹅鸭签, 被身边人莫名拽走,也不忘大口吃着。
    可待到与那醉酒之人迎面碰上, 崔植筠不禁疑惑了句:“师兄?”
    筝抬眸循声抬眸, 香喷喷的炸肉糊住了她的口。
    筝惊讶地看着满身酒气的柳愈庚,心想这时间他怎么在这儿喝的烂醉?怎料, 柳愈庚却在看见小两口, 尤其是崔植筠后,一脸心虚, 二话不说便装作与他们不识的样子, 转身逃走。
    甚至走得匆忙, 撞翻了酒馆搁在街边招揽顾客的招牌。
    巨大地声响,吓得周遭行人纷纷看去。柳愈庚却不管不顾地逃进人群, 最终消失在小两口的视线里。
    筝满目茫然与崔植筠站在原地。
    她觉得不对劲, 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便随口疑惑了句:“二郎, 柳师兄怎么醉成这样从这儿出来?这个时候,琼林宴不是早就结束, 他不是早该归家了吗?宝念嫂嫂,今儿可是在家准备了好多东西等着他回去呢。”
    崔植筠望着柳愈庚离去的方向, 察觉到丝毫怪异,他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事缠身。
    可他人的事,毕竟事不关己。
    上回柳愈庚求助自己,崔植筠也不过是看在宝念母子可怜的份上,好心相帮。然其实,他与柳愈庚也仅仅是同窗的情谊,若说交情,可谓是泛泛之交而已。
    只是,媳妇的话还是要答,崔植筠应了声:“兴许这就归去了。今日琼林宴官家分封,大抵是有人拉他去庆贺。”
    崔植筠言尽于此,他垂眸瞧着太史筝手边拿着还未入口的鹅鸭签,随手将她的手背包起,拉到了自己嘴边趁其不备,一口便将签上的美味,送进了自己口里。害得筝回眸大呼:“诶诶诶,最后一串了,你不准吃这么大口。”
    不料为时已晚,留给太史筝的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竹签,以及崔植筠那张得逞的笑脸。
    -
    福源坊的破旧小屋,被宝念收拾地干净温馨。
    她这一下午归来,洗菜,备菜,烧水,添柴,照顾小宝吃喝拉撒,是一刻也没闲着。可尽管忙碌,但宝念却很是满足于这样的日子。因为在宝念的认知里,摆脱了家中长辈的道德束缚,自己有能力自力更生,在这汴京生活下去,已是做了她自己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灶前的烟火气,被新鲜蔬菜入锅时,蒸腾的烟雾点燃。直到,一盘盘带着家常味的饭菜端上桌案,宝念捏着泛起油光的襜裳,望着自己劳动了一下午的辛苦成果,总算能松口气来。
    彼时,门扉咚咚作响。
    宝念以为是柳愈庚回来,便抱起小宝轻言:“爹爹回来。”
    只是,门开的一瞬,却是东边的邻居瞿大娘,探出头来。瞿大娘来还昨日在宝念这儿借的竹牌,顺便带了些自家腌制的小菜过来。隔着小院,瞿大娘那好鼻子,就闻着饭菜香。
    她逗了逗小宝,“呦,小宝,你娘平日里都吃些冷饭,今儿怎么舍得开灶做饭了?是有什么喜事吗?”
    “是孩子爹要回来,我就简单做了几个菜。大娘不若留下一块吃点?”宝念笑着回了瞿大娘的问话,瞿大娘摇摇头,“饭就不吃了,我还得回家给我那口子做饭。就不打扰你,有什么事记得说。婆婆走喽,小宝。”
    “诶,我知道。多谢大娘了。”宝念目送来人远走。
    这福源坊的邻里,虽都是些汴京城的底层百姓,却很是心善。大家自从听说宝念被董家那货欺负后,便时常与之走动来往,帮着照顾这母子一二。所以,宝念这些日子,在这儿住得异常心安。
    汴京城,也没她从前想得那么不近人情。
    轻轻将门扣起,宝念望着太阳落山,此刻的她还不知,这接下来桌上的饭菜将会热了一遍又一遍,可那说过要归家的人啊——却再也未归还。
    -
    踩着残阳落进那刻踏进二房的门,褚芳华的脚踝已是肿得不成样子。
    可她这会儿才顾上哀号。
    崔宾放班到家,刚打帘进屋,就瞧见褚芳华坐在床边,一脸的衰样。旁边给她揉搓跌倒药水的女使,臂膀都被她掐的青紫,也不敢声张。可崔宾见到褚芳华,第一句话根本不是关心,而是急着相问:“你这今日出去一天,都是做什么去了?太后那边怎么说?没怪罪咱们吧?你跟太后说清楚,你可不是成心,你是点背。”
    都这时候了,崔宾仍在说着风凉话。
    褚芳华气得将床上的软枕,狠狠朝人砸了过去,“没良心的老匹夫,我是不是死了,你都得在我坟头笑上三天才肯罢休?滚,都给我滚出去——”
    褚芳华一声怒喝,使人吓得连连退避。崔宾却不以为然地朝窗边的坐榻,一屁股坐下,他说:“瞧着你这心气不大顺,怎么着?太后是怪罪你了?那太后是打算怎么处置你啊?”
    一个你字,将他划分的干干净净。
    崔宾悠悠闲闲端起桌案上,使人给褚芳华备的热茶,张口去饮,却被烫的呸了两声。
    褚芳华等着崔宾,心想烫得好。
    左右扫视过屋中无人,褚芳华压下愤怒,张口说起正事,“处置?太后宽容,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太后甚至给咱们指了条明路。我跟你说,这遭咱们若是能把这件事办妥,得了太后信任,将来背靠褚家,就是享不尽的富贵尊荣。哪里像你们崔家固守成规,大哥在朝为官,只做官,从不审时度势,多年不曾有长进。”
    崔宾搁下茶盏,甚是好奇,可他还是得替大哥抱抱不平,“你说就说,怎么又扯上大哥。大哥身为内相,就该一心替天子办事。再说这些年,伯府要不是有大哥撑着,大嫂家的产业贴补着,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这么安稳呆着?太后怕也不会像现在愿意给你这都快出五服的乱糟亲戚,指条明路!你就直说,明路?什么明路?”
    褚芳华就烦崔宾这袒护大房的样,也就是这般袒护大房,他才会这么多年不思进取。
    “太后叫咱们重新捉婿。”
    此事在未落定前,虽不能提,但褚芳华没必要跟崔宾藏着掖着。
    这夫妻俩口上离心,可却实打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况且,崔宾亦有私心,崔植松现在调去晋州那么远的地方,他心疼,却无能为力。因为大家认只认平康伯,谁又会去认他这个无名无利的二爷。
    所以,崔宾心里也想借势,把自己这宝贝儿子弄回来。
    可崔宾停了褚芳华的话,惑然无解,“重新捉婿?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可这女婿哪有这么好捉?人家这定亲的定亲,捉走的捉走。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世家,哪里还轮得上咱们?难不成是叫咱们给春儿捉个有妇之夫回来?”
    “这也叫太后给的明路?”
    褚芳华白了一眼,“嘁,往前跟你说话那么费劲,今天这倒是被你给说着了。”
    彼时,门外有人端着熬好的中药从廊外走到屋前,被使人瞧见轻唤了声:“小娘子。”
    崔渐春与使人说话时,亦是垂眉,“我来给母亲送药。”
    使人好心提醒,“小娘子,老爷也在里面。”
    崔渐春点点头,抬脚就要往前去,可屋内却陡然传来崔宾的一声高呼:“什么?!太后怎么能让我家春儿受这样的辱?让我崔家受这样的辱,我不同意,大哥也不会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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