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园多为客居,但王爷鲜与外人结交,故而来府中盘桓的人并不多,北园大多时日便也是空置着的。”明诚一路上向徐长吟解释着北园的情况,未几已到了占地颇广的北园。
    北园一庭寂寂,一棵参天榕树之下,赫然见得朱棣披着墨绒披风,持觞坐于辅就了软垫的玉石墩上,而他面前的玉石几上正温着一壶酒。不知从哪棵树上飘来丝丝白绒,仿佛下着白雪一般,纷纷飘落于他的周遭。
    徐长吟忽而放轻了脚步,清灵眸光一瞬未瞬的落在他平静淡然的眉目间。朱棣似有所察,缓缓偏首望向她,二人的视线默默地交he在了一起。
    “哗啦”,一只金腰燕从树上掠翅飞起,树叶顿时颤颤落下。
    徐长吟倏然回神,盈盈一笑,敛袖曲身:“叩见王爷。”他倒是断定了嫣夫人会指她来北园,方于此相候。
    娉望连忙随徐长吟福下身去,一同见了礼。
    朱棣目光略动,托了托手:“免礼。”话落,他淡睇眼明诚,明诚会意,施礼退下。
    徐长吟一笑,微步上前,坐在了他的对面。
    娉望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跟上去伺候,还是如明诚一样退下,所幸朱棣开了口,“娉望姑娘可在园中四处走走。”
    娉望怔了怔,下意识的看向徐长吟,见她点了点头,便即退了开去。
    待娉望离开后,庭中便只有朱棣与徐长吟两相对望。
    满庭寂静,徐长吟正襟危坐。
    “北园素无人居住,不必拘束。”朱棣口吻淡然,手执酒壶,将她面前的玉杯沏了满杯。
    徐长吟睨了眼杯中摇晃的酒纹,掀唇笑道:“王爷今日好兴致,是有何喜事么?”
    “徐小姐久病已安,本王自是欣喜。”朱棣话说的好听,语气却未显波澜,也听不出几许诚意。
    徐长吟倒也一派无所谓模样,笑盈盈了举杯道:“长吟蒙王爷福佑,且有嫣夫人赠药,方能如此迅速痊愈。”
    朱棣也举起了杯,点头道:“徐小姐康愈的倒是比本王所料快了些。”
    听不出他话中有什么讽意,似乎他真的认为她该病得更久一些。徐长吟不禁挑眉,“王爷认为我该何时病愈才对?”
    “婚期在正月,而如今尚未入冬,还有数月光景,徐小姐愿多听训教?”朱棣斜睇她一眼。
    徐长吟哧哧一笑,“看来王爷对长吟这点儿小心思早已了如指掌。”她早知装病一事不大可能瞒过朱棣。她轻泯温酒,酒中有丝甜意,是壶甜酒。她微自环顾四下,掀唇吐明来意:“王爷是否介意我在此开恳田地,种些蔬菜瓜果?”
    朱棣淡声道:“你嫁入燕王府后,内务之事皆由你做主。”一言话落,竟是将赏汝嫣如今所有的主母权力悉数交由了她。
    徐长吟眯眼一笑,她对这些并不在乎:“方才我随明管家过来时,略有打探,说是东园的风水最好,那儿用来种植自是最好的。”
    东园正是朱棣所居之处,徐长吟是在试探他对自己的容忍程度。
    朱棣微皱眉,“本王届时会让明诚给你辟一块地方出来。”
    徐长吟略有吃惊,没想到他会答应,尽管表情不怎么乐意。
    “王爷当真不介意?”
    “怎么?你怕本王事后反悔?”
    “这倒不是,只是有些意外罢了!”徐长吟摆手笑道。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
    “还有何事?”朱棣深睨向她,似是认为她还有话未说完。
    徐长吟眼眸微敛,慢声说道:“我嫁入燕王府,若然想为家母修筑一间祠堂,王爷又是否允许?”
    朱棣竟是毫无意外之色,点头道:“待你过门后,即可修筑。”
    徐长吟嗖地抬眸,未想到他应得如此爽快。她摇头一笑,“我只是戏言,王爷不必当真。”她本为出言试探,并未报以多大希望。一则,她深知朱棣若为母亲在燕王府修筑祠堂,于礼不合。二则,本该是徐家人所做之事,却由他来行此事,世人会如何看待爹和娘?
    朱棣与她四目相顾,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你嫁本王为妻,若不能满足你的心愿,又何为夫矣?令堂亦为本王岳母,且行孝道,当是夫妻同责,父皇与母后也不会怪责。”
    徐长吟不觉怔怔地望住他,清楚的看见他深邃的眼眸中映出了自己的身影,那般的专注。她的心怦怦跳着,渐渐涌上一丝情愫。
    一时间,她有些看不懂他了。他与她不是各取所需么?他又何必为她做这些?
    朱棣似明她心中所思,移开视线,拂袖起身道:“北园之中,你可任择一处辟土植谷。本王陪你四处看看。”
    徐长吟将差点脱口而出的疑问压回了喉头,颔首起身,随在他身后往树影绰绰的园内深处行去。
    北园虽无人居住,依然打扫得纤尘不染。园内亭阁水榭、筑山穿池,竹木丛萃,论精雅、论景致,不比西园或南园差几分。因着少有人烟,又别有一股宁谧静心。
    徐长吟溜目四瞧,眼中现出欣喜之情,显然对北园很是喜欢。她慢步至池塘边,正巧几片树叶缓缓飘落在了水中央,荡起层层涟漪。她临水俯望水面,水中映着她与朱棣的身影。他负手立在徐长吟左侧,岸边微微晃动的水纹让他的面容有些瞧不清楚,但那雍容的气宇却如何也掩不了。
    徐长吟垂眸望着他的倒影,忽而含笑说道:“东园千金菜,西园水艾田,南园鹅鸭禽,北园彘羊见。王爷,若燕王府变成这般景象,您会如何?”
    朱棣在水中的倒影微微皱起了眉头,半晌方道:“若圈养些稀珍之物,倒能置些给皇兄皇弟们。”
    他的话让徐长吟不觉失笑,回首抬眸,笑不可抑的道:“看不出王爷您也懂得经商之道。不过,您真不介意我如此做?”
    朱棣瞅她一眼,“除却西园,其余地方,本王不会阻拦你。”
    徐长吟怔了下,西园是赏汝嫣住的地方,他宁愿她在东园造次,也不愿她打扰到赏汝嫣。
    她扬唇一笑:“不过说笑而已,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将燕王府变成农庄子。”
    盏茶时分过后,带着几许复杂的心思,徐长吟辞别朱棣,回到了魏国公府。
    回到飞华阁,锦儿与惜朝正坐在窗棂下,静静绣着衣戴佩物。一见徐长吟与娉望回来,二婢立即放下绣活,眉开眼笑的迎了上去。
    徐长吟拿起惜朝绣的榴开百子与双蝶恋花,细细瞧过,端见得绣工精致细腻,色彩秀雅清丽,花卉翎毛无不精妙,她不禁臻首笑赞:“惜朝,金满绣庄沈管事送来的绣品也不过如此。你这一手绣活,当得一绝呀!”
    惜朝脸靥微红,“小姐,惜朝可不敢当。”
    娉望则拿起锦儿的绣品,一瞧登时哧哧地笑了起来,“锦儿,你这绣的瓜蒂花果,是什么花、什么果?”
    锦儿脸一红,赶紧将自个的绣品夺了过去,藏在身后,扭扭捏捏的道:“我的绣活没惜朝好,正跟她学呢!”
    徐长吟轻笑,“我也需向惜朝学一学才成。”她的绣工素来是称不得差,也称不得好。
    惜朝闻言脸蛋愈发红了,忽地,锦儿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她一怔,似是想起什么,赶紧转身从梅花案几上捧起一样以银色缎布包裹的东西。继而,娉望也笑盈盈的走了过去,三人相视一笑。
    徐长吟见三人神色颇诡,不禁轻挑眉头,正待问询,却见惜朝将那物奉至了自己面前。
    “小姐,您大婚将至,奴婢们无不高兴,但愧于囊中羞涩,只得凑份子置了这一件微物,还望小姐能收下。”她们侍奉徐长吟这么多年,一直受她厚待,从不曾苛责过。她们虽无别园丫头来得风光,但在飞华阁中却是无比自在且舒心的。若让她们交换,她们依然愿意留在徐长吟身边侍候。
    徐长吟一怔,讶异的看向她们,娉望与锦儿在一旁抿着小嘴直笑,齐声道:“小姐,您莫要嫌弃奴婢们人微物轻才是。”
    徐长吟心头涌上一股暖意,接过那物,掀开看去,银缎中是一把红檀木梳篦,篦上雕有莲子花,寓意吉祥。她的嘴角不禁上扬,指腹轻抚算不得细腻的雕纹,却感觉掌中的梳篦沉沉。良久,她掀眸笑望向三婢,轻声说道:“难为你们了!”
    锦儿忽而渐红了眼眶,却又笑道:“小姐您嫁入王府里后,自该是什么东西都不缺,但奴婢们却、却……”她余音哽咽,竟是说不出话来。
    娉望一把拉过掩面低泣的锦儿,笑骂道:“你这丫头,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锦儿被她拉开了手,顿时露出泪水盈盈的小脸,她抽泣着道:“我舍不得小姐,舍不得小姐……”话落,一旁的娉望与惜朝也不禁红了眼眶。
    徐长吟眼圈亦是一潮,微步上前,取出丝帕,温柔的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含笑说道:“我已与娘说过了,日后仍旧让你们留在飞华阁里。待你们年岁长些,我便做主将你们嫁给心上人,可好?”
    锦儿薄脸蒙上一阵晕红,哽声低咽道:“奴婢又不是娉望,没有心上人!”
    惜朝一听顿时笑了,只将娉望惹得小脸涨红,敲着她的脑袋道:“我哪来的心上人?”
    锦儿嘟了嘟嘴,反驳道:“不就是那时常入府贩菜的王行五么?你三不五时的便在咱们耳边嘀咕,行五哥今日怎么来晚了一柱香,行五哥好像瘦了些……”
    “你、你这丫头,看我不封了你的嘴!”娉望被她一阵抖搂,登时红云满脸的就要去捂她的嘴。锦儿赶紧躲到惜朝身后,脸蛋上虽仍有泪痕,但嘴角的笑却已泛滥。
    一时间,原本有些伤感的氛围消散了许多。
    徐长吟缓缓笑望着她们,一股暖意在心间徜徉。
    转眼已至寒木春华时节。
    正月过后,雪虐风饕的气息渐渐淡去。过了元宵,又经三日,已近大婚之期。
    正月十八,大婚前夜。年节气息尚未淡去,魏国公府又已是结灯贴联,热闹非凡。入了夜,府中仍一派忙碌景象,无处不见穿梭奔忙的下人们,紧张的置备检查着明日的一应所需。
    灯月交辉的飞华阁中亦是没了往日的宁静,娉望带着一干丫头与常睦常和二人,逐样逐样检查徐长吟的物事。反观香闺之中,挑灯倚着软榻的徐长吟却是无甚事事模样,左手边放着香茗糕饵,右手握着书卷,悠哉地吃茶看书,竟无分毫待嫁新娘的惶惶忐忑。
    “小姐,小姐,夫人派乔巧过来,说请您过去一趟呢!”惜朝手中拿着一卷画轴,急匆匆的奔入了卧房。
    徐长吟放下书,笑望过去:“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撩袖起身,稍加梳整,便往闺房外走去。尚未走至前厅,她已听到娉望的嚷嚷声:“小姐平素无事,定是要用这些葫芦雕什么的。轻些放置,别弄坏了!常睦,那只桶里是早春要用的种子,你慢着点,别洒出来了……”
    徐长吟掀开珠帘,顿时便见常睦满头大汗的抱着一只漆木桶,苦笑不已的说道:“娉望,小姐可是要嫁入王府,怎么带的全是葫芦、种子这些东西?换做别家的小姐,定只会置上金银细软。”
    娉望插腰瞪他一眼,“别家的小姐能与我们小姐比么?快些干活,明日一早这些便要放入奁具里。”
    徐长吟摇头一笑,撂帘而出,出声道:“娉望,让大伙都歇息歇息。未收拾的东西又不多,无需这么慌里慌张的。”
    娉望抹了抹脸上的汗珠,笑道:“小姐,这些事就交给奴婢吧!惜朝说夫人请您过去呢!”
    “我这便过去,你们且都歇息一会。”
    “是,是,奴婢明白的!”娉望笑容满面的将徐长吟请出了大厅,随候在外头的乔巧一同往檀霞园行去。
    比起府中的忙碌景象,檀霞园反而甚是安静。
    这数月来,因着出嫁前夕需受母教,徐长吟来此的次数比十余年加起来还多。她轻步走入亮堂的大厅,抬首便见谢氏正端坐于堂前,手边放着一本书。
    她得体的行过礼,谢氏微现一抹笑,“明日便是你出阁之日,有些体己之言,今晚自该与你一并说了。”
    “女儿必谨记于心。”徐长吟也习惯于在谢氏面前谦和谨慎的态度。
    谢氏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拿起手边的书道:“这本《女诫》你早已熟读于心,但今日我仍要将之交予你。你要谨记,侍夫忠、侍夫信、侍夫礼、侍夫贤、侍夫节,是为妻德行。你更要谨记,你的身份、你的余生,侍奉将是你的夫君,你的子嗣,不可欺瞒,亦不可背叛。”
    徐长吟慎而颔首:“女儿谨记娘的教诲。”
    “侍夫之道,教礼嬷嬷已悉数教告于你。然你要记住,不可行野放浪,不可秽乱胡惑,因为那些都是低贱女子的行径。”
    “……是。”徐长吟脑海中忆起前些日子教礼嬷嬷所教的闺房之事,脸蛋不禁也热了一热。
    “另外,你嫁入燕王府后,主母大权必为你所掌,但听闻此前皆由嫣夫人所持理。于她,你需恩威并施,不可过于娇纵忍让,也不可欺行辱之,毕竟,燕王殿下对她甚为上心。”
    徐长吟自又是一番点头。说实话,她并不愿掌理燕王府内务,操心劳神之事她向来敬而远之。况且,按她与朱棣的契据所约,她这个燕王妃当的并不会长久。该怎么把这内务之事推托开去才好?
    待聆听完谢氏的谆谆教诲,已是月上中天。
    乔巧提了灯笼,送徐长吟回飞华阁。
    喜月梳斜,游廊上一溜烟的大红灯笼,将府中映照得如同白昼。灯笼的光芒洒落徐长吟满身,她袅袅的身姿仿佛笼罩在雾里。
    她慢慢走着,清幽的眸光凝望向红彤长廊的尽头,心头倏生感慨。
    明日,她将从这里出发,踏上另一条路。
    恍惚间,长廊的尽头,她似乎看到一抹伟岸的身影……
    那是她的选择,是福兮,是祸兮?她蓦然有了一丝迷茫。
    红雾漾漾的燕王府比起魏国公府更为骈肩迭迹,明诚早已是忙得脚不沾地,朱橚也跑来凑起热闹,虽说多为指东指西,但也算是尽了心力。
    银蟾遍西园,曲声尽悠悠。
    雅阁之上的窗棂边映照着一抹纤细的身影,抚琴不止,指挑音泄,满园清乐。
    而就在阁楼之下,朱棣负手立于树后,静静地听着楼台上的琴曲。
    直至曲终收拨,窗边纤影没去,他方无声提步离开。行至西园之外,他回首望向烛火已熄的雅阁,低声而道:“徐汝,猗彼荑桑,是为后矣。徐长吟,你不要让本王失望才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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