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啥事,”那女先生抬头说罢,把单子交到了宋慧娟手里,便继续喊出了下一个名字。
    宋慧娟迷迷糊糊的走了出去,被陈庚望扶着坐在了刚才坐过的长凳子上,看着面前呆坐的妇人,陈庚望握住了她的手,她在里头的时间太长,等得他心焦,可他没想到人出来了便是这副模样,他刚起身要进去问清楚,手上就被人拉住了,只听她望着他说,“先生说没啥事。”
    “就这么说的?”陈庚望皱着眉头道,看着她的神情他有些迟疑。
    宋慧娟点点头,把手里的单子给他,“先生给的单子。”
    “成,等取了血单子咱叫先生再看看,”陈庚望拿着单子却看不明白,这不是他一个常年埋头在地里的庄户人能看得懂的。
    俩人坐在刚才抽血对面的长凳子又等了小半个钟头,才听见里面的人喊,“宋慧娟,关俊设,沈春力,杨秀娥,血单子出来了。”
    名字喊完,就有几个人纷纷从这长凳子上起身走去,陈庚望拿着两张单子又回了最开始来的那间屋子,他对跟着的妇人说,“你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就出来了。”
    可宋慧娟不肯,陈庚望拦不下她,两人一起坐在了刚才坐过的那张长凳子上,等着面前的先生看完单子给他们一个结果。
    “没啥事,就是有点贫血,”大夫仔细看了看两张单子,给下了结论。
    庄户人家没听过这样的词语,陈庚望如临大敌,“贫血?”
    “这不是啥大事,”大夫忙笑了,安抚道,“妇人每个月来月事总会有几天贫血,吃不下东西大抵是人到了岁数,夜里睡不下的就不要多操心了,忙完地里的活儿也出去走走,人总在家里是要闷出病的。”
    这样的话说完,陈庚望心里悬挂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身旁的宋慧娟也终于松了口气,来时还脸色沉沉的两人,离开时身上便松快了许多。
    陈庚望推着洋车子没往来时的路上走,反倒继续向街上走,身后的宋慧娟跟着便说,“我先回去哩。”
    “咋了?”陈庚望停下步子,回过身看她。
    “没啥事,该回去了,”宋慧娟没什么要买的,也就不想再往里走了。
    陈庚望却说,“去街上选块料子。”
    宋慧娟不明所以,便听他继续说道,“大的小的都备好了?”
    这么一问,宋慧娟才想起来,今年过年还得给老宋头再做一身新衣裳,这事年年都有的,宋浦为和宋浦华年年带回来的都有衣裳,可老宋头穿不惯那些,一个人也是做,宋慧娟腾出手了就给做上几身,原本是要做两身的,正好赶着明守成家,老宋头嫌浪费,不许她做那么多。
    人老了,衣裳也就穿不得那么多了,等人离了世,那些剩下的衣裳都得扔了的,老人时常觉得浪费,便不许孩子们买那么多,老宋头的想法也是如此。
    平常宋慧娟做的不多,夏天就那么几身,也用不了多少布料,每年过冬也就那么一身,就是这样,老宋头还是嫌多,谷正芬年年也给做,宋浦为和宋浦华过年时带了几次,不得老宋头欢喜,宋慧娟便也不许他们再花冤枉钱了。
    陈庚望拿捏住了这妇人的心思,一句话就让人跟着进了店。
    可宋慧娟往周遭一看,哪是什么布料店,分明是卖饭的地方,可眼看着人停了洋车子就往里走,宋慧娟再不好拦他,紧接着就听那人点道,“两碗粥,四个素包子。”
    说罢,人便朝她招手。
    宋慧娟抬脚走了进去,刚坐在了他对面,两碗粥就被人端了上来,宋慧娟取了个勺子搅了两下,可对面的人却舀了两勺糖才没停手。
    宋慧娟这就看了过去,“明安嘱咐过,少吃糖,吃多了要生病。”
    这下陈庚望才停住了手,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心里暗道,两勺倒也还好。
    不知他那心思的宋慧娟喝完了粥,只吃下了一个包子,剩下三个陈庚望都塞进了肚子里,他的饭量倒还是一如往年。
    吃过饭,陈庚望付了钱,俩人才终于到了陈庚望提起的那布料店,宋慧娟选了块深蓝的料子,几个孩子的衣裳她已经不怎么上手做了,即使做也都是贴身的小物件,至于她和陈庚望就更不用买了,家里的那些衣裳都穿不完,明安明守买的,还有浦为和浦华送回来的,一辈子也穿不完的衣裳。
    陈庚望虽然终于放下了心,可这件事到底还是给陈庚望敲了个钟,那先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她日日操心,不是牵挂着这个,就是顾念着那个,身子又怎么不瘦?
    索性是忙完了陈明守的事,也就等着腊月里人回来了,地里的庄稼也不需时时看着了,人也能闲下来了。
    早间,两人吃了饭,陈庚望出了门忙会儿,等到十来点推门进来,瞧见人正拿着针线又开始做活了,陈庚望倒了缸子茶,对着那头也没抬的妇人说,“不是还有个把月?”
    “闲着也没事,”宋慧娟抬起头看了眼,又低头继续做,老宋头的衣裳已经做好了,这是给陈庚望做的,开了春儿能穿。
    “明儿姚路口有集会,”陈庚望喝了口茶,“别只坐在家里,跟着老二家里也出去走走。”
    “知了,”宋慧娟听了只先应下来,手上的活儿没停。
    可第二天一早,还没从灶屋里出来的宋慧娟就被孟春燕喊住了,“嫂子,收拾好没?”
    宋慧娟不明所以,从灶屋里走出来,见她抱着小培青,便道,“进屋坐会儿,都吃过了?我还没收拾好哩。”
    “这不急,晌午回来再收拾也赶得及,”孟春燕着急,“赶紧走,去晚了可找不着好地儿了。”
    “去哪儿?”宋慧娟才反应过来。
    “姚路口啊,”孟春燕摆手催促,“不是大哥说你喊我哩,赶紧,晌午回来再收拾。”
    说着话,拉着人就要走。
    宋慧娟明白了昨儿陈庚望那些话的意思了,可也来不及说什么,只道,“你先头里走,我这——”
    “跟着去罢,”陈庚望从茅房出来,“去晚了找不着地儿。”
    听戏是要抢个好地方的,是以孟春燕才会这般着急,宋慧娟便不再多说,解开身上的围裙搭在绳上,对孟春燕说,“我去搬个小凳子。”
    说罢,忙进了里屋,从长桌前的抽屉里拿了几块钱,这才搬起底下的小凳子走了出去。
    陈庚望见人跟着孟春燕不知说些什么,两人急匆匆快步往南走去,看着怀里的被忘下的小培青,陈庚望关上了门。
    方方正正的戏台子,面对着一片空地,不多时这空地上陆陆续续就坐满了人,人声鼎沸,可等那锣敲起来,底下又即刻安静下来,众人都默契的闭上了嘴,抬着头往前面的戏台子看。
    宋慧娟和孟春燕这次来得早,早早就先选好了个好地儿,可人一坐下,第二场戏还没开场,跟过来的陈庚望和小培青就找了过来。
    小培青脆生生的嗓子一喊,“奶!”
    孟春燕这才想起来,自己把孙子给忘了,回头看见跑过来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咋来的?”
    “大爷爷送我来的,”小培青回过头却没找见人,宋慧娟也没看见,安慰了孟春燕一会儿,戏就开场了。
    独特的的唱腔,传承的故事,戏台上的人咿咿吖吖,一曲唱罢,戏台下的娃娃们又闹闹喳喳起来,不远处的小摊小贩仍旧扯着嗓子叫卖着,却丝毫没有影响戏台下听戏的人们。
    这听戏唱戏原是老玩意儿,年轻人都时兴看电影,谁家的小子成家请一台电影,这十里八村的年轻人都要跑过去看的,从前能请得起戏台子的人都是那最有钱的人家了。
    陈家这年关的大事还没定下来,到底是请戏台子还是请放电影,还没拿下个主张来,连新娘子坐的花轿也还没定下来,要真等到腊月里只怕就晚了。
    第210章
    赶在年关成家的人不在少数,大好的日子都得特意去请先生来算的,这附近的人家都是如此,于是便有许多人家的好日子要撞在一起,到那时再去请人,宋慧娟怕就晚了。
    夜里收拾好灶屋,宋慧娟坐在灶下烧水,等伺弄好牲畜的陈庚望拎着盆进来,才问,“啥时候订轿子哩?”
    轿子是指办喜事去迎新娘子的那台花轿,这时陈家沟这附近的风俗还是请几个人人抬轿子的,跟二十年前骑着洋车子去迎人又是不一样的。
    “明守订的轿车,”陈庚望淡淡说着,随手放下盆,坐在案桌前的那张凳子上,“咱这儿离练集远,轿车跑的也快。”
    “订好了就成,”宋慧娟这才知道原来这爷俩已经商量好定下了,开轿车去迎人在他们这儿属实少见的很,八月里她跟陈庚望回大宋庄时宋浦生便提起了同村浦时底下的那根独苗苗成家也是找的轿车,当时只想着是听了一句,她并不知晓原来明守订的也是轿车,大抵衣裳也是要照浦生说的啥新样式了。
    等水烧开,宋慧娟使着瓢舀了一暖瓶的水,剩下的水分作两个盆,先洗手洗脸,再烫会儿脚。
    一盏煤油灯放在灶台上,隐隐照出一团火光,新起的房子间间都扯了电线,都挂上了大灯泡,可就他们两个的时候,用的还是那盏老煤油灯。
    宋慧娟倒了水,跟在陈庚望身后,踏着前头照明的路走进了里屋,放开被子,两人就上了床,自打从乡卫生院回来宋慧娟夜里就再没摸过针线,陈庚望手上的报纸也搁下了。
    灭了灯,被床帐子围起来的这一片空间都是黑的,宋慧娟躺在床上仍旧是睡不下,里侧的陈庚望同样清醒。
    宋慧娟不知躺了多久,还是没有困意,便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里侧的陈庚望立刻便问道,“咋了?”
    宋慧娟披着衣裳的手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他瞧不见的苦笑,“睡不下。”
    自打从乡卫生院回来,陈庚望就不许她摸针线了,可才给老宋头买回来的料子一直放着不做算怎么回事,陈庚望便只能许她白日做,夜里便不许再做,宋慧娟也明白他的心思,哪里不会答应,可到了夜里,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难熬得紧。
    见那妇人倚靠着墙睡不下,陈庚望当即也跟着坐了起来,披着小袄下了床,摸着洋火,轻轻一划,小小的火焰就燃着了那根煤油芯,一手拿着放在长桌上的那张报纸,一手端着亮起的煤油灯走到了床边,却没拖鞋进去,只道,“进去。”
    宋慧娟见状,忙捂着身上的被子往里挪了挪,让出了个位子,等人坐上来,又展开了身上的被子盖在他的腿上,却不知道他拿着报纸是要作甚,直到人映着面前的灯光一字一句读了出来,“坚持自己的路——”
    “你看会儿就成,”见男人抬头看她,宋慧娟也只笑着摇了摇头,把身上的被子都盖在他身上,自觉挪了进去,把俩人身上最上头的那床被子掖紧,才对他道,“我躺会儿。”
    说罢,人就避开了照亮这张床的煤油灯,拉上了背后的被子。
    被留在身后的陈庚望也看不进去了,看着背过身去的妇人,转头手中的报纸一探就放到了长桌上,连同手里的煤油灯也一并吹灭,这间屋子再次恢复成方才黑漆漆的模样,格外寂静。
    猛然清闲下来的两人都不好过,宋慧娟夜里醒的次数更多了,一醒就是个把小时,闭着眼却睡不下,白天做活儿人也不犯困,身子倒还好,也觉不出累。
    只是一进了夜里,人就清醒的很,一点儿也睡不下,即便睡下了夜里也总得醒上几次。
    陈庚望没从乡里的卫生院寻出个解决的法子,又去了许大夫那儿,拿了几贴药回来,宋慧娟一问,他只道,“熬了先吃几天。”
    没过几天,陈庚望又重新提了药回来,宋慧娟觉不出来有什么不同,喝在嘴里是一样的苦。
    宋慧娟原本已经定下来的心又被他这接二连三的药吃得难受起来,夜里醒来的次数并没有因此而有所缓解,折腾了两个来月,面对陈庚望再提回来的药宋慧娟便不肯接了,她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人老了觉就少。”
    这话听得陈庚望一怔,他仔细想了半天,却没搜寻出任何有关于此的记忆,上辈子他忙着陈家沟的这些事分不出身,这妇人也忙着给俩儿子带孩子,俩人一个睡在里屋,另一个睡在堂屋的小圆木床上,夜里到底是如何,他早没印象了。
    事实上,上辈子宋慧娟并没有这毛病,也许真是人老了,又或者是人闲下来了,这是宋慧娟给他的答案,也是给自己的。
    去了乡里的卫生院,陈庚望也跑了五六个先生,宋慧娟这俩月喝的药比着前半辈子喝的都多,没一个见效的,何况这些个先生也都说不出个道道来,宋慧娟索性就搁下了。
    何况,又临着陈明守的好日子,宋慧娟不愿意这几间屋子里都是冲鼻子的苦味儿,到时等人回来了难免会问起来,何必惹得几个孩子在外头还不放心,连陈明宁宋慧娟也没说,只道是调理调理身子,可也嘱咐她不许给几个大的讲,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老话儿,“娘就是调理调理,跟他们说了回头又得折腾,娘也不好喝药,又苦又涩的,还让他们操心,净是事了。”
    陈明宁听了直点头,“知了,知了。”
    等陈明守腊月里回来,家里连药渣子都寻不见了,只是一眼还能看出来宋慧娟比着二月里走时又瘦了,陈明守晚间挑水事便问,“这些日子您歇着,我回来了您就别操心了。”
    站在灶台前添水的宋慧娟听见她这比闺女还贴心的大儿便笑了,“操啥心哩?外头你爹都请好人了,我也就请你二婶他们来给你和咏秋做几床被子,早就忙完了,成天坐着闲的难受。”
    “那您就跟二婶出去也听听戏,在家里也没个滋味儿,”陈明守更明白这种人猛然闲下来的难受,必须得找点事儿做消磨消磨时光。
    “去了,”宋慧娟把装满水的暖瓶交到他手里,“姚路口,关庙乡,还有新站,唱啥戏你二婶都叫着我哩。”
    “那就成,”陈明守把盆放到灶台上,“等几天雪化了我去看看姥爷去。”
    “也成,”宋慧娟点点头,陈明守是赶着漫天的大雪回来的,此刻院内的雪已经能盖住脚上的毛窝子了,因着这场雪,陈明宁这个星期也没回得来。
    陈明守一回来,宋慧娟就更不用操心了,也果真,夜里宋慧娟虽然也醒,可熬不上那么久了,也就一会儿人就能睡下。
    三五天,地上堆着的雪才渐渐消融,可一掺进泥土里,脚下的路就不好走了,非要等到泥土再次变得僵硬,路上的人才渐渐从屋里钻了出来,又聚集在了南边的那片空地上。
    陈明宁放了小假,从学校跑了回来,便也央求着宋慧娟要跟着她大哥去大宋庄,“我好长时间都没去了,今年中秋和十月一都没带我,再不去姥爷就该想我了。”
    这样的话也就陈明宁能说得出口,宋慧娟本来被她缠得有些烦,听见这话又忍不住笑,伸着指头点了点她,“去了可得赶紧回来。”
    “我知,”陈明宁见她娘松了口,一松胳膊就要去寻她大哥,可生生被人拽住了手,“娘,你不是答应我了?”
    “是答应你了,”宋慧娟见她直皱眉头,摇头,把箱子里的那身早已做好的衣裳包起来递给她,“把这身衣裳给你姥爷带过去,这是新做的,教他穿上试试。”
    “成,”陈明宁临走前又问一遍,“我真走了?没事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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