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呆站在门边的陈庚望没接上话,他只顾着看这个闺女了,努力回想着上辈子的人,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生下来的她是个什么样子。
    而宋慧娟这时还不能安安生生歇会儿,听到崔婆婆说是个闺女,她眼角的泪就控制不住的留了下来,顺着脸颊藏到了早已湿透的头发里。
    她的那个孩子终究还是来了。
    等崔婆婆忙完,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陈庚望点了煤油灯,拿出那妇人早已备好的东西递给了崔婆婆,可崔婆婆一样都没收下,一开口就让里面的宋慧娟睁开了眼。
    崔婆婆原本不大好意思开口,可说到底还是为她家里的那根独苗,便也腆着老脸儿开了口,“庚望,我,我也是豁出去自己这张老脸了,你大爷走得早,家里也就庚定这么一个儿子,他手里也就明康一个男娃,分地的时候你……”
    剩下的话是不言而喻,陈庚望顿了顿,很快说道,“这分地的事儿现在还没定下来,我不能跟您说大话自己个儿就能做主,咋个分法您应该也知道,抽签这是看老天哩,回头分了地庚定要是不愿意随时找我换,我二话不说随他挑。”
    崔婆婆知道陈庚望跟她一个老妇人说这些话算是看在她来帮忙的面子上了,可没得到他的准话儿只怕家里的儿媳妇会不愿意,进而面上还是犹豫。
    陈庚望自然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手里的篮子还是递了过去,“您收着,回去了这话跟庚定家里说了,回头有啥事您该来找我还来。”
    话说到这地步,崔婆婆也知道抽签是看老天,分在哪一块儿是天注定,但有了陈庚望的话她也就算有条退路了。
    如此这般陈庚望才送走了崔婆婆,上了门闩,转身就进了里屋,但两个孩子已经把人围住了,只留给他一个床尾。
    可那妇人还是看了他,哑着嗓子问他,“应下了?”
    话说的不明白,可他知道,“别操心这了,饿不饿?”
    他不愿意说,宋慧娟也实在没力气再问了,只点了点头,贴心的小棉袄立刻就说,“鸡蛋羹等会就好,娘渴不渴?想不想喝茶?”
    宋慧娟眨眨眼,陈明安立刻就倒了水,陈明实倒是一动不动,盯着他娘身边的妹妹开始发愁。
    几个人都跑出来,宋慧娟不免担心起锅里的饭,还是问了一句,“灶里停火了没?”
    “就留了一根树枝子,”陈明安端着来回颠倒着降了温的水走过来,却不知道怎么给她娘喝。
    宋慧娟这时还动不得,见她端着茶缸子不凑过来,便对她这个今天有点迷糊的大闺女说,“给娘拿个勺子。”
    “诶,”陈明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跑去灶屋拿了个勺子来。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爹就把她的位置占了,朝她伸出手,陈明安不情愿,可他爹说,“你喂不好,回头再折腾你娘。”
    陈明安只好把茶缸子交了出去,转而跟陈明实一起观察起他们盼望已久的小妹妹。
    宋慧娟被陈庚望喂的也难受,可现下一动身子就疼,她便只能忍着,勉强喝了几口润过嗓子,她就摇了头,“不喝了,喝多了起夜也不成。”
    过会儿,鸡蛋羹蒸好,锅里的饭起出来,爷仨也不坐在灶屋吃了,要不是宋慧娟拦着,只怕就要进来吃了。
    陈庚望吃得快,一吃完剩下的交给陈明安,自己端着鸡蛋羹就进来了。
    他们爷仨吃的是窝窝头,给宋慧娟拿的却是今天她刚蒸好的馒头,软和的很,泡在鸡蛋羹里不用嚼就能咽下去。
    宋慧娟被陈庚望喂了大半碗,好歹这会儿给她脖子底下垫了床薄被子,倒也没那么难受了,也能半抱着孩子喂她吃了点奶,一吃饱就不哭不闹了。
    刚吃完饭,那边就又烧上水了。
    宋慧娟这时已经撑不住了,能撑到这个点儿已经是不容易了,闭眼前,她又嘱咐陈明安,“娘好好的,别怕,洗了脸就赶紧去睡,明儿还上学哩,别忘了,还有明实——”
    “我都知了,”陈明安慌乱的心已经安定下来,她对着她娘点点头,反而安抚起她来,“您别操心了,明实等会儿我带他去睡。”
    “成,”宋慧娟交代完,再也撑不下去了,闭了眼就睡沉了。
    陈庚望看着还围着的两个孩子,挥手把人撵出去,“回去罢,让你娘好好睡一觉。”
    这样说,两个孩子才轻手轻脚关了门出去。
    两人凑在灶屋烧水,陈明实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妹妹也不好看,就会哭。”
    陈明安有经验,老道的对他说,“等她长大就好看了,你小时候跟她一样,娘说人都是越长越好看。”
    “真的?”陈明实皱着小眉头,根本想象不出来这么丑的小妹妹能长多好看。
    “当然是真的了,”陈明安举了好几个例子,但陈明实还是有所怀疑,“不信明儿你问问娘,都是这样的。”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久,陈庚望看了眼时间,催着人洗漱好就赶了回去。
    陈庚望打了水,就地在院子里给自己收拾了一遍,才端着盆进了屋。
    浸湿的布巾擦在脸上,宋慧娟被折腾醒了,迷迷糊糊的看着面前的人,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回事,无力问他,“咋了?”
    “没事,”陈庚望收起布巾,也不再动她,重新拉上床帐子,吹熄了灯,“睡罢。”
    终于无人打扰的宋慧娟这会儿才安心睡下,只是刚生下的孩子又哪里会让人睡个好觉?
    第167章
    夜里孩子哭闹是常事,只是这两口子这几年没带过这么小的孩子难免闹挺,浑身疲累的宋慧娟一听见声音就睁开了眼,她还没撑着胳膊坐起来,不得已睡在小圆木床上的陈庚望就趿拉着鞋走了过来,托住妇人的脊背,往她身子下垫了床薄被子。
    宋慧娟把孩子轻轻抱在怀里,小娃娃一吃到奶立刻就不哭了,宋慧娟回过头看着坐在床沿上的男人闭着眼打盹,便对他说,“你去西头睡罢,在这儿她一闹就睡不成觉。”
    原本闭眼养神的陈庚望听她这样说就睁开了眼,看着趴在她胸前吃奶的孩子,小小的嘴巴蠕动着,眼睛还睁不开,只是依靠着直觉,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没多大事儿,喂罢。”
    说罢,人起身走了出去。
    宋慧娟看着人影走过窗前进了茅房,才重新把目光放在她这个最小的孩子身上,她吃得有劲儿,她这个作娘的心里才好受一点儿。
    上辈子她这个孩子受的苦很多,刚成家不满一年她就走了,她还没来得及再给她遮挡些风雨,就把她抛下了。
    陈庚望又是个冷心薄情的人,一辈子说不出两句暖心的话,对他们这个最小的孩子没带过几天,等她一走,就彻底撒手不管了,眼睁睁看着她受苦,也没伸把手去帮帮她,更不许几个孩子去帮她,孤零零的她,一个人就走上了绝路。
    她从来没敢往深了想,她一个人啊,该是多么的无助才会走上绝路,她还那么年轻……
    望着怀里这个还没受过苦重新来到她身边的孩子,宋慧娟满心泛酸,这辈子尽力护着她,不教她再走老路,平平安安的,离了她也能好好活着就成。
    听见推门的动静,宋慧娟才急忙抬手拭去了眼中含着的泪。
    “喂好没?”陈庚望掀开床帐子,妇人就刚好侧过了身去,可他还是瞧见了她泛红的双眼,挡着床帐子的胳膊一顿,等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下,好一会儿却还没转过身来。
    陈庚望等了会儿,终于不再僵持着,放下床帐子又走了出去。
    对着这个孩子,她明显的不同他是能清楚感知到的,无非是她被自己蒙在鼓里多等了几年,可也没有道理掉这么泪。
    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可他没办法想下去,如果她真知道那些事,如何还会跟他又过了十几年?
    可陈庚望越想越不对劲,从她闹着要离婚找的那些借口就可见端倪了,什么家宅不和,什么婆媳矛盾,如今的境况不是仍然如此?比着上辈子又有什么改变?
    那些不过是借口罢了,两人上辈子也是这么过了一辈子,如何这辈子就过不下去了?
    陈庚望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只有一个结论,那些事,原来她是知道的。
    她从始至终都知道。
    可她又怎么知道的?
    那些事都是她走之后才发生的,或许是奇怪的机缘,到底是什么他不得而知,他更没法子去问她,这层窗户纸还不能捅破。
    有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而这件事就是一件。
    既然如此,可她还是没走,没离开的原因他自然知道,是他亲自逼着她做的选择,是他把她困在了这里。
    他太知道她的软肋了。
    可他还是很贪心,陈庚望深知自己的欲望,他不仅需要她的身子,他还想要被她藏起来的心。
    因此,很多时候她娘家的那些事生了变动他也是心知肚明的,他顾念着她,多是伸手帮她圆一圆,收收尾,把事情做得让外人瞧不出来罢了。
    可她那些娘家事不是能让她就这样和他又过十几年的缘故,除非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乱糟糟的脑子里好容易找出一个线头,陈庚望费劲了力气扯出来,才猛然发现原来他不过是她生下这几个孩子的一个工具。
    短短的个把钟头,陈庚望得到了两个令他震惊的真相,枉他自诩大丈夫,被枕边的妇人蒙骗了十几年。
    推开了门,陈庚望再次走到那妇人的面前,一把掀开床帐子,盯着她那张勉强算得上清秀的面容上,他无奈苦笑出声。
    被他惊醒的妇人眨动了两下眼睛,仍旧泛红的迷然的看着他,“咋了?”
    “没事,”陈庚望咽下哽在嗓子里的黄连,苦到了心坎儿里。
    看着重新闭上眼的妇人,陈庚望撤回了手,由着床帐子轻轻晃动着,透着窗户照到地面上的月光格外清冷,却也比不得此刻陈庚望被冻住的心。
    这件事,只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这于陈庚望而言,实在是憋屈,可他却无可奈何,没一点法子。
    这天夜里,陈庚望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顶着泛黑的眼泡倒把宋慧娟吓了一跳,她不免又劝,“夜里先去西头睡罢,过几天还得赶着收麦,把身子累坏不值当。”
    陈庚望这次倒没再说什么,吃过饭带着竹帽子就出了门。
    宋慧娟自己慢慢坐了起来,陈明实满心盯着这个妹妹,等了许久也没见她睁眼,人就坐不住了,趴在窗边的小圆木床上和他的小黑玩儿。
    不过两个小时陈庚望就回来了,外头的太阳太毒,在地里干活儿也是趁着天儿凉快,进了屋就听那小儿轻声细语的哄着,“妹妹,别哭了,娘马上就回来了。”
    闻言,陈庚望立刻就推了门进去,那小儿趴在床沿上,脑袋伸了进去,外头只余下个身子,两步走上前,一把掀开床帐子,那床上就一个哭的满脸通红的孩子,那妇人不知去了何处。
    “你娘哩?”陈庚望不自觉就沉了嗓音,他不知她刚生了孩子能拖着身子去哪儿,莫不是连她盼了这么久的孩子也不要了?
    “去茅房了,”陈明实不明所以,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黑脸的他爹。
    陈庚望也不顾哭得不成样子的孩子,出了门就往东去,一下子撞见正关门的妇人。
    宋慧娟慢慢转过身,瞧见他就往旁边让,可面前的男人没往里走,反倒扶住了她的胳膊,宋慧娟这时才趁机看了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但她早已经习惯了,便也借着他的力慢慢挪着步子。
    两人进了屋,宋慧娟被他扶着坐上了床,忙擦了擦手,就急忙抱起已经哭得没劲儿了的孩子,给她又喂了奶,换了片尿布,才终于躺下。
    没一会儿,陈庚望又出了门,等他再回来就抓了条鱼回来,炖汤简单,杀了鱼清理干净,这他能做得来。
    于是,这天中午宋慧娟就喝上了陈庚望炖的鱼汤,泡一块馍馍配着吃了大半碗。
    不知是陈庚望岁数大了还是什么缘故,宋慧娟总觉得这些日子他跟以往不大一样了,可真要说起来也没什么两样。
    夜里,陈庚望倒没真卷着铺盖去西头,还是躺在了那张小圆木床上。
    过了几天,陈明守下学回来,这时宋慧娟已经能下床了,有些事也能自己做,身子也好了很多。
    陈明守一进门,就喊人,可只听见声音,有人应他,就是不见人。
    “大哥!”听见明实的声音,他放下书包,刚喝了口水,门就从里被人打开了,明实朝他招手,“妹妹!”
    闻言,陈明守来不及咽下嘴里的水就从门缝里溜了进去,跟着明实钻进床帐子里,里头果真有个不比他胳膊长的小娃娃躺着,长长的睫毛似乎快要盖住了眼睛。
    陈明守仔细看着,目光没从上面挪下来就问,“娘哩?”
    “去茅房了,”陈明实悄悄摸了摸他妹妹的小手,软软乎乎的,他一点劲儿也不敢使。
    “啥时候的事?”陈明守忍着满心的怜爱,放低了声音问。
    陈明实哪记得到底是哪一天,想了半天才记起来,“就那天你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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