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因伸出手,掌心在上,但她已然毫无气力来承受一片龟甲的重量,而后就闻见其砸在地上的声音。
    巫祝迅速躬身去捡,低头看着龟甲裂纹,再笑着出声安抚:“小郎君无恙,谢夫人安心。”
    谢宝因沉默看她,终不再似往昔那样,在听到此言后会浅笑着颔首庆幸。
    巫祝也怔松不动,这位豪门[1]夫人就像是原野上被阳光所灼伤的凌霄花,即使自己分引黄河之水来援助也不能救活。
    玉藻则忽然觉得脊背发冷,下意识去看前方,待看见堂前所站之人,跪正身体,拱手行礼:“家主。”
    谢宝因闻声,有些缓滞的抬头,与他对视。
    男子一双黑眸淡淡望着跽在莞席上的女子,在占卜以问鬼神以后,一月以来郁勃的精神居然比往昔还要恍惚。
    他隐忍着心中怒气,淡淡说出两字:“出去。”
    巫祝唯唯,寒战着疾行退步离开。
    玉藻见男子神色依然凛冽,在原地岿然不动,当下就明白为何,她右掌撑地起身,也低头离去。
    林业绥端着漆碗走进厅堂,然后走至几案后的莞席旁,屈膝跽坐的同时,汤药也被顺手放在岸上。
    谢宝因昂着长颈,看着男子在对面跽坐。
    林业绥再次单手拿起漆碗递过去,出声劝导:“先尝汤药。”
    谢宝因接过,取走陶匕,放在身前的几案上。
    见她饮尽汤药,林业绥才声音淡薄的告知自己所决定之事:“黄昏以前,我会命人把巫祝遣送回荆地。”
    谢宝因愕然,为其辩论:“她无罪,也无过。”
    林业绥看着神采惨淡的妻子,语气坚决:“让你变成这样就是她之罪。”
    谢宝因闻言冁然而笑:“她一妇人,只是庶民而已,有什么能力可以使我如此,你为何要去责怨无辜,倘若你对我的举止不悦,此时就能说。”
    林业绥尽力减轻言语中的重音,而后缓声解释:“我对你并未有所不悦,但占卜以问鬼神不过是虚妄之举,你又为何要如此笃信和倚赖?”
    谢宝因望向堂上的陶熏炉:“因为那是我的孩子,而我连他是生还是死都不知道,我不问鬼神,你想要我如何?在黄泉的汤汤大水中,上有赤蛇,下有鲸鲵,阿瞻就被交缠在两只鲸霓的中央,而我只能亲眼看着他被溺死,我想闭眼,我想逃,我不想面对,但最后又无处可逃。”
    她安静质问:“我清晨惊醒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林真琰,是他为孩子所取的训名。
    瞻,即小字。
    林业绥黑眸微颤,有惊惶,有受伤,也有无措。
    他朝女子伸手,喃喃两字:“抱歉。”
    谢宝因见男子含泪举手,神色哀痛,她以为两人之间会有争辩,她也预备以此来宣泄数日隐忍之痛,但男子却停下,而自己的心中愤懑与痛苦就突然无处可泄,所以她直接用两手抓住他伸过来的宽厚手掌,再用力咬下。
    突然的刺痛,使得林业绥闷哼一声,然后他默默承受着妻子的泄愤,似乎希望她能够咬得再重一点,以此来减轻自己心中的内疚。
    及至舌尖被血腥味所萦绕,谢宝因松开嘴,而在发泄以后,内心只剩空虚,所有痛楚、愤怒、怨恨、恐惧都变成水从眼里流出。
    林业绥又举起右手,帮她擦泪,嗓音变得暗哑:“我不会再遣散巫祝,阿瞻也很快就会归来,倘若未归,我以性命来偿好不好。”
    谢宝因双手握着男子的大掌,低头拿自己的佩巾给他包覆着伤处,声音因在哭而闷闷的:“不好。我知道非你之过,而且我们还有阿兕、阿慧。”
    林业绥喉结轻滚,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片柔嫩的肌肤。
    “阿娘怎么哭了。”
    “耶耶是不是欺负阿娘了。”
    先长姊进食完的林真悫站在堂上,皱着脸责问。
    谢宝因欲摇头,但最终还是嗯了声。
    林业绥惊愕地望向妻子,随即剑眉微挑。
    林真悫闻言,很快就跑到两人之间:“坏耶耶。”
    林业绥好整以暇地的看了眼女子,而后抚摸着长子发顶,低声笑了笑:“嗯我坏,那阿慧长大以后要好好保护你阿娘,不要让耶耶伤你阿娘的心。”
    林真悫转身用两只小手抱着阿娘,语气坚定:“有我在,耶耶都不准。”
    林业绥撑案起身,耷着眼皮,居高不下的望着作壁上观的妻子以及与他为敌的长子,这似乎就是自己所想要的父母子女。
    他哑然笑道:“既然阿慧要护阿娘,那我就先去教你长姊诵读《书》。”
    林真悫见耶耶真的迈步离开了,急切的想要出声。
    谢宝因伸手轻轻揉了揉阿慧毛茸茸的脑袋,给与激励:“不会责难阿慧的,放心去即是。”
    最后为受教育,林真悫迅速奔走而去,亦步亦趋的跟在耶耶身后。
    男子离开,玉藻重新回来侍坐左右。
    在盥洗进食后,忽有奴僕来到堂上:“女君,谢夫人请见。”
    谢宝因迟疑地颔了颔首,能称之为夫人的皆是渭城谢氏,但三姊远在外郡,大姊又不喜她。
    惟有..小妹。
    少顷,高髻直裾、穿戴花树金步摇的女子从西阶上堂。
    “阿姊。”
    谢珍果抬臂推手行礼以后,入席西面:“兄长要我来告知阿姊一事,阿翁其实在长逝以前曾给阿姊留有遗言,家中北面的馆舍只能是阿姊来居住。”
    热汤未饮,谢宝因已然被惊。
    庙堂之上,或士族、庶民宫室之堂,皆是主人坐北朝南,臣、客及奴僕俱面北朝拜。
    昔年,阿翁见孝和帝对李毓宠爱异常,已经在为以后而忧虑,在一次族中子弟参与的林间流觴曲水之中,忽笑问:“帝崩,太子与爱子争,臣要如何?”
    酒樽中放有五石散,她误饮后,兴奋的起身对答:“君臣谨守朝纲,国祚才能绵长,宫殿以北必然是太子所跽,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其爱子,为杀子。”
    阿翁也未责怪,只是大笑。
    但此事,谢晋渠也知道,必然能明白其中含义,为何此时要让家中小妹来告知她。
    谢宝因放下盛有热汤的黑漆碗:“阿翁还有何异常。”
    谢珍果递出从谢氏带来的帛书:“阿翁命兄长诵读一张帛书,但原书已陪葬在阿翁棺椁之中,这是阿弟所默写的。”
    跪侍在左的媵婢站起去取,然后奉给女子。
    谢宝因低眉阅看。
    「觉」是孝和帝的字。
    帛上所书皆是推心置腹之言,孝和帝以燕雀自比,而阿翁谢贤是跟随其身后的鸿鹄,鸿鹄把燕雀视为知己,燕雀则自言从无至交。
    阿翁为权势,孝和帝护皇权。
    孝和帝还直言所有皆是对其利用,从无悔恨。
    大病崩前,他曾站在兰台宫,频频遥望长极巷,于是才裁书写信,以表此心。
    然那日既已经召见,帛书就是为蛇添足。
    幽思之下,谢宝因恍然明白,那日阿翁未曾见到孝和帝,那人召见阿翁只是要告知天下众人孝和帝还活着。
    其实孝和帝早已崩逝,或许在太子离开国都以前。
    此帛书大约也是孝和帝的舍人所给。
    为了渭城谢氏,阿翁才不曾说出,最后大限才留有一言。
    谢宝因望着帛书,轻轻一笑。
    昔日最憎恶权术的谢晋渠如今也明白为家族所谋。
    李毓的母族是昭国郑氏,他即位以后,郑氏就是最大得利者,其子弟已然打压其他士族,就从王谢开始。
    谢晋渠今日之举就是希望借她告知男子,即使以后时势再变,渭城谢氏依然能守,毕竟太子若已死,李毓必然会宣扬,然此时国都还未有流言,或许太子并未死。
    而怀忧忧之心的谢珍果在数次望向北面的阿姊以后,开口命随侍退去,然后:“我昨日在殿中听闻郑太后欲让衡阳公主下嫁於姊夫,阿姊你..倘若你不愿留在博陵林氏,长兄会驱车来接你归家的。”
    她已经难以去分明自己往后会如何,能为阿姊所做之事也日渐稀少。
    此就为一件。
    或也是最后一件。
    谢宝因沉寂数刻,而后浅笑着颔首,最终察觉到小妹言语中的异样:“丧期已经结束,你为何还入蓬莱殿?”
    谢珍果身体突然僵硬,不敢与阿姊对视。
    谢宝因看着她下意识所做出的动作,轻缓出声:“你有事不与我说。”
    谢珍果自知难以遮蔽,遂笑着直言:“天子之丧以后,三月而已,居然已经恍如隔世,而我也长大适人,不能永远都受家人的庇护,阿姊若真的宠爱我就不要再问。”
    谢宝因欲再说时。
    林圆韫雀跃而来:“从母[2]。”
    谢珍果张开双臂接住,十分宠爱,也借此时机躲避了阿姊的追问。
    黄昏时,居室青铜鑑内的冰第三次消融。
    奴僕又重新放入坚冰。
    跽在中央几案北面的林业绥舀起汤药,亲手喂至妻子唇边。
    谢宝因不肯张口,望着他手掌的咬伤:“为何不跟我说。”
    林业绥敛眉,面带厉色:“谁又与你妄下雌黄?”
    听他语气就知道是真的,谢宝因正视对面的男子,也避而不答:“衡阳公主要下嫁於你,天下居室已然如此,倘若尚公主能为博陵林氏取得最大利益,你不必顾及我,我会同意,毕竟博陵林氏起势,阿慧与阿兕以后才能不受他人侮辱。”
    昔年端阳宴,曾有一位愤而质问她的公主,她就是郑太后的小女,李毓在即位以后,其食邑衡阳郡。
    已然十而有五,可以适人。
    衡阳公主下嫁博陵林氏,那些还在与李毓对立的士族也会偃旗息鼓。
    林业绥神情变得淡薄,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同意。”
    而后,男子又温声诱劝:“先乖乖把药饮下。”
    谢宝因对其视而不见。
    林业绥放下漆碗,无可奈何地举手叹息,手背无意拂过她鬓发:“既然同意,那幼福又为何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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