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在一旁的玉藻和御侍为了降温更快,命宫卫提来井水,舀来浇在冰上。
    白雾袅袅中,东极青华大帝坐在九色莲花宝座之上,手持杨柳洒琼浆,睁眼慈悲瞧着殿外的两人。
    “我知道夫人与林廷尉在心里一定认为这次相邀是鸿门宴,但是我前面跟夫人说的话都是真的,太子的脾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就算是陛下这个父亲,也都没有我清楚。”羊元君小口喝着梅子汤,长睫稀疏,遮不住眼里的神伤,“太子这一生都没有走不出哀献皇后的死。”
    他们父子一定会谈到哀献皇后,今天没有人能够救下太子。
    谢宝因放下盏,仍怀戒心,只说了些抚慰人心的话。
    看了看天上飞鸟,羊元君便由御侍扶起,然后缓缓跪在没有铺席的地上:“客我今天确实有事要相求夫人。”
    君家大礼,谢宝因不敢相受,掌心撑在凭几上,着急想要起来,玉藻赶忙来扶,等起身,上前想要搀扶时,这位太子妃却摇头相拒。
    “夫人出身高门。”羊元君垂眸,“应该知道哀献皇后是我姑母。”
    女子不起,谢宝因也不敢站起,半蹲着:“知道,哀献皇后和太子妃的贤名,世家夫人都称赞不已。”
    哀献皇后出身泰山羊氏,太子妃也出身于此,两个人是姑甥关系,太子妃之父就是哀献皇后的堂弟,一门要连接出两个皇后,堪比当年的郑氏,但是羊氏到现在依旧还是低调行事,不任三品,不入三省九寺,所教出的两位女郎也都是温婉贤淑。
    羊元君往前后两侧扫去,御侍早已退避。
    女子的声音如同潺潺溪水,细水流长:“有了姑母的前车之鉴,家里的尊长都劝我不要嫁,就算是嫁去没落的世家,也好过进这薄恩的皇室,但是他们不知道,我自从幼时去王邸看望过病重的姑母,看见过太子堪折的形貌,就再也走不出他身边三尺的地方。”
    “那时年少,心里想的都是快快长大,可以飞入宫城,好去陪伴太子,所以我在十五岁那年,不顾尊长游说,一脚踏进东宫,再也不回头,那时候宠爱太子的哀献皇后、安福公主、昭德太子、先帝一个个的逝去,太后也已经十六载没有出过蓬莱殿,我又怎么可以再弃他而去。”
    “好在我那时候年纪虽然小,但是没有看错人。”羊元君看向谢宝因腹部,眼泪就落了下来,“皇室薄凉,他不薄凉。”
    谢宝因抬手帮她擦去。
    太子和太子妃曾经有过四个孩子,后来接连夭折,但是一直到现在,东宫除了太子妃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大约是七大王的圣眷太过,太子也不抱着能够即位的心,子嗣也就不再那么看重。
    两个人少年夫妻,战战兢兢才携手走到今天。
    “我说这些也只是希望夫人能够心软垂怜。”羊元君轻抓着女子手腕,请求道,“我不愿意死在东宫里,也不愿意和太子隔日而死,要是太子有事,还望夫人能代我转告林廷尉,求他为太子敛尸,陪葬在哀献皇后身旁。”
    苔藓中长出的米花,随风摇曳,不起眼,可快乐。
    谢宝因将目光落在眼前,终于是卸下心防,问了句:“那太子妃你呢。”
    “林廷尉要是能够让陛下同意太子陪葬,就已经是恩德。”羊元君露出个浅笑,她也是快乐的,“再多的,怎敢再求。”
    天子性情难测,无人能劝,贤淑妃所能劝的,都是天子当时需要台阶下来而已。
    这次出行,谢宝因心中也没底,也是抱着会死的想法,但是看着女子心如死灰的神色,她还是笑着宽慰:“太子所行的是仁孝之事,一定会受到庇佑,郎君一定会拼命保下太子的。”
    羊元君指了指这干旱的天,笑叹:“你看,这大暑已经过去五日了。”
    谢宝因抬手挡在目前,微微仰头去看,指缝间,烈日灼人。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
    又有俗谚道: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含光殿上,沈云同其余三人共同上书御史台大夫郑戎豢养外妇。
    因为外人的介入,才使得这场父子的争吵结束。
    天子伸手扶额,合上眼,粗喘着气,像是刚从梦魇中醒来一样,人也缓过神来,瞥了眼太子,不置一言。
    神智清醒后,天子重新坐回去,手指覆在血书上,急诏郑戎入宫。
    日出坊门一开,孙主薄就派人去通知了郑戎,大理寺卿林业绥因外室而连夜查来的事情。
    郑戎知道后,赶紧爬起来穿好衣,着急忙慌的就跑去和堂兄商量对策,就在这时,宫里也忽然传来天子急诏的消息。
    兄弟二人相觑一眼。
    “先进宫去,最坏不过被贬谪,过几月我再把你调回建邺来就是。”郑彧敲了几下书案,“脛杖,到时买通行刑之人就行。”
    有了堂兄的话,郑戎心中担忧减少,来不及回家再更衣,直接登车入宫。
    等人走后,郑彧始终坐立不安,要只是外室,何必如此着急要诏见,而且林业绥又怎么会仅仅只为这样一件小事就如此大动干戈。
    太子也在含光殿...安福公主!
    他连忙起身更衣,吩咐家中奴仆备车去长极巷。
    郑戎诚惶诚恐的入了含光殿,拱手行过君臣礼,来的路上也早就依旧把措辞都准备好,随时可以应对天子发问。
    事情不明之前,他只管装傻充愣:“不知陛下急诏为何。”
    李璋起身,边走边把手中血书展开,走到郑戎面前的时候,冷笑一声,慢悠悠的将血书覆在这人面上,手上使了些力,咬着牙,似乎要就此把人闷死才算完。
    看到人挥手挣扎时,李璋一掌拍过,松了手:“自己看!”
    终于得以喘息的郑戎,双手把脸上的东西拿下来,捧在手上却发现是血书,他静下心看过后,手上发抖。
    “主婿郑戎乖戾成性,沉湎淫逸,成婚后通奸民妇,公主忍气吞声,然主婿明目张胆把人带至居室,公主终是再也不能忍,与其争论,主婿却殴打公主。后公主回宫,文帝闻悉,降职主婿,接回公主,不久主婿假做出悔改之态,得知自己怀孕的公主心软和好。
    那几日,主婿的确好生相待,柔情蜜语,公主入宫说与文帝皇后听,面露喜态,本要留宿宫中,却因想念主婿而改变主意。
    离别之际,相约明日再入宫陪伴文帝皇后。
    谁知刚归家就撞见主婿再犯从前之事,公主质问不过两句,主婿竟狠心将公主推搡下床,脚踩公主肚子,使其流产,又活生生打死公主。
    贱奴当夜在室内亲睹此事,本欲追随公主而去,又不愿公主和腹中孩儿枉死,被主婿凌.辱,苟活至今。
    太子仁孝,不忘公主,以公主子嗣之身,求贱奴以污血述公主之屈。贱奴朱玉犹记公主音容,又岂敢推脱。”
    郑戎沉默半响:“当年旧案,无至亲,不可追。”
    李璋、李乙难得同声道。
    “太子就是公主嗣子。”
    “我便是姑母儿子。”
    只听一声闷响,郑戎瘫倒在地。
    郑戎、王宣和谢贤匆匆入宫时,天子已经以郑戎以豢养别宅妇的罪名贬谪,随后更要依据朱玉血书,判其诛罪。
    三人也听说了太子以安福公主嗣子身份入宫来喊冤的事情,卢氏那里也得到消息,她思索几下,写了封信给家中。
    长生殿里,李璋已经被吵到头疼欲裂,他干脆把太子一起拉了来,然后就是四个人一起吵。
    郑彧说:“荒唐,太子是陛下血肉,怎么可以突然就是公主嗣子!”
    李乙便驳:“哀献皇后在时,亲口让我称公主为母。”
    谢贤说:“便是要重审,也理应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李乙则喝道:“既要说法,岂是忘了八议?大理寺与刑部皆无权审理管辖此案。”
    法律之下,八类人犯法必须由皇帝裁决,其中便包括驸马。
    在三人辩论争执不下的时候,闭口不言的王宣温和说道:“陛下素来最尊先人,此案是文帝亲自下了定论的,今日陛下又怎么能够逆文帝而为,岂非不孝。”
    天子之前行事最喜欢拿先人说事,那他就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李璋眯着眼没说话,郁夷王氏素来如此,倒是家风了。
    他瞥了眼离殿门最近的舍人。
    舍人立马领悟,悄声退出殿,走到负手立于殿阶的男子身旁:“陛下被吵得头疼了,还请林廷尉给个能治头疼的办法。”
    “只留下郑仆射,与他说一说七大王的事。”林业绥俯视着巍峨宫殿,来往之人皆如蝼蚁般,落在他眸中成了黑点。
    贤淑妃也急忙赶来这里,贪心之人是什么都留不住的。
    他怜悯笑道:“陛下要怜惜七大王竟然有这样的舅父。”
    舍人进殿。
    半刻后,谢贤、王宣与太子都退了出来,看见站在殿外的林业绥,表情各不同。
    殿内,郑彧径直跪下,陈情道:“臣并非是要包庇郑戎,只是治国以儒以法,今日之事,于儒于法都不容,要是强行如此,日后万事都不再循法,国家各官署如同虚设,陛下要如何治国,我与谢司徒、王侍中又要如何掌天下政事?”
    李璋面无表情的瞧着这个人,心里想的是若将一柄剑从脊骨插入,可会被这脊骨所阻,嘴上说的是软语:“罢了,旧人已逝,何必再执着。郑仆射说得也极对,我乃天子,拥有万民,应当想治国之道。”
    郑彧松下口气。
    李璋却又说出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回去吧,要下雨了。”
    郑彧不知所以,只好起身,往外走。
    听着脚步声,李璋笑出声来,一时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哭:“真是可惜了,七大王一直都行的贤王之事,百姓多有爱戴,竟然有这样的舅父,日后万民要怎么再信他?等我百年之际,又要如何放心。”
    郑彧滞住脚步。
    廖天之上,白云缓缓聚集,转瞬就变为黑,乌云翻滚,直压大地,恍若要摧毁天地之间的所有。
    谢宝因只觉得心里赌闷,轻轻拍着胸口。
    兰台宫的消息接连传来,都是不好的,天子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太子流了血、谢贤三人都进宫。
    猝然之间,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砸在屋脊草木之上,又沿着殿檐低落,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溅在地上,四处砸开。
    玉藻赶紧扶着女子起身,退到殿内躲雨。
    被御侍扶起的羊元君在入殿后,就一直捂面不语,旦她还一直持着端庄,不让人听见哭声。
    这是暑雨。
    黄门侍郎陈侯入了殿,很快又出来了。
    诏来中书省之人,便是要草拟诏令,不管是何结果,都成定局。
    王宣与太子各自也都走了。
    谢贤蓦然开口,语气稀松平常,含着的是百年世族的底气和不屑,参杂了些缅怀故友在其中:“你父亲从前也跟你一样,一腔热血就以为能够烫死盘踞几百年的巨龙。”
    “岳翁说错了,你所了解的只是我父亲。”林业绥从内侍手中接过罗伞,望着眼前雨幕,笑然,“他的确高风亮节,济世为民,我所为,不过一点蝇头小利。”
    男子撑伞,步入雨中,缓步走下殿阶,身骨如松柏,却又更似青竹。
    上了车舆,林业绥命驭夫直去崇业坊。
    日入时分,玄都观里的多数善信便已尽数离开。
    男子迎着顺石阶而下的雨水,执着竹木伞柄的手,青筋微显,似雪中青松。
    乾道看着大雨还有善信前来,在心中直道“太乙救苦天尊”为他祈福,又想着一定要比平时更尽百倍心,而后走上前:“善信冒雨前来,不知所求为何??”
    男子收起伞,只道:“来接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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