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华伤在了颈上,虽然当时侥幸伤口不曾切到喉管和大动脉,但是在这个部位的伤势依旧不可小觑。
    她脖子上缠了厚厚的绷带,走近了就能闻见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药味。
    梁晋虽然对她很是孝顺,可最近皇权交替的关键时期,他是半点也不敢掉以轻心的,一直在前朝忙活,几乎脚不沾地,一般都是要等到晚间回寝宫休息之前才能抽空绕道过来看宜华一眼。
    而宜华重伤容易疲倦,每到那时也都几乎已经睡下了。
    两人打不到照面,只梁晋看一眼,跟宫人询问一下她的起居是否都还正常也就悄然离开了。
    这会儿难得是宜华主动找他,梁晋自然第一时间就命人摆驾过来了。
    宜华知道他忙,所以也不废话,直接就开口问他:“前朝的事……你处理的差不多了吧?”
    伤口在脖子上,只要开口说话就会牵扯到伤口,宜华也没装着若无其事,开口就尽量语气放轻,长话短说,即便这样,中途也微微抽气,停顿了一下,出口的话也是气若游丝般虚弱。
    梁晋的眉心隐隐一皱,抬了抬手,却又不知自己能如何,最后就只是有种无措的感觉。
    片刻之后,又缓缓的收了回去,搁在了膝盖上,回她的话:“先生的本事您是知道的,朕……命人全城搜捕也依旧没有追查到他的下落,他中了毒,我找到给王二制毒的巫师了,王二这事办的也算周到,一早就将人灭了口,但据他临死之前的话推断,那毒药短时间内也不至于会致命,但是现在整个皇都落入我掌控之中,先生他是个明白人,想必是应该先躲出去了。他手底下的那个假太子毒发之后就扛不住了,早就亲口供认出了自己的假身份,我叫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将他带去了大理寺公开审讯,当众公开了先生的作为,那冒牌货也已经降旨处死了。任剑铭那边,他一家老小都在京城,知道是被先生给骗了,我押他回京之后他倒是一点也没硬扛,也在朝堂之上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这几日之所以没能得空过来探望娘娘是因为宫变那日朝臣损伤了好些,这阵子要和朝臣商量提携合适的人上来顶缺,然后宫里参与叛乱的侍卫和宫人也要严格筛查和处置……不过这些娘娘都不需要操心,我都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
    宜华略略颔首。
    梁晋是她看着长大的,对这个孩子的心性还有能力她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梁晋这说了,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于是,后面也就开门见山:“子御不日便要回朝了,我想随他一道儿回去。”
    语气是个商量的语气。
    可是她会骤然提出这样的建议来——
    以梁晋对她的了解,却很清楚,她其实是心意已决,并非是在同自己商量的。
    梁晋始料未及,眉头不由的使劲皱了起来,眼神甚至是有些慌乱和挣扎的定格在宜华脸上。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那一瞬间却又觉得喉咙里被堵了一团棉花,竟然没能发出声音来。
    宜华此时交谈不便,也就只是静默的看着他,并没有多做解释。
    两个人,四目相对。
    这寝殿的气氛就一瞬间静谧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梁晋搁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的捏紧又松开,一直反复了数次。
    直至——
    宜华伸手过去,五指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将他手指握住。
    身体失血亏损的太厉害,并不是这十天半月之间就能补回来的,宜华的手指很凉,冷到近乎没有活人身体应有的温度。
    梁晋猝然低头看了眼她纤细的手指,便是眼眶一热,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但他极力的克制住了,片刻之后重新再抬头对上宜华视线的时候就沙哑的开口问道:“娘娘准备几时启程?我……命人给您打点行装。”
    两人之间,母子一场,这样的默契也仿佛浑然天成。
    宜华不需要解释,梁晋也不需要追问,各中原因和理由,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彼此就都能心领神会。
    要说不舍,梁晋自然是舍不得的。
    只不过……
    他还是强迫自己用理智来面对此事,并没有提出异议。
    宜华牵动唇角露出个笑容,仍是声音低弱的轻轻道:“子御定了五日之后的行期,行装你去打点吧。”
    “好!”
    梁晋并没有在宜华这里久留,宜华现在也不方便和他说话,他纵然有千言万语也只得忍着,而枯坐下去反而只会牵动彼此之间即将离别的情绪,他就干脆潦草的起身告辞了。
    虽然宜华作为外嫁女,并且还被梁晋当着萧樾的面给加封了太后,她原是不应该再回大胤去的了,但梁晋以她伤病之中思念故土亲人为由解释,加上南梁刚刚经历一场巨大的劫难,才刚和大胤方面再度讲和……
    既然宜华提出来的是“人之常情”,朝臣们就是觉得于礼法不合,也不敢提出异议。
    然后,梁晋就以太后要回大胤省亲暂住的由头,定了这件事,并且命礼部准备了太后出行该有的仪仗和排场,另外又派了南阳侯代替他以南梁新帝的使者身份把他和萧樾协商拟定的求和国书带过去胤京面见萧昀,也好把被扣留在那边的李丞相等人给换回来。
    五日的时间转瞬即逝。
    萧樾打点好行装,便带着宜华还有南阳侯一行踏上了北归之路。
    梁晋亲自出城相送。
    城门内外被围观的百姓堵的人山人海,宜华也不方便露面,好在是这几天梁晋往她那边跑的勤,互相之间应该嘱咐的也都嘱咐过了。
    待到仪仗离京北去,杨枫见梁晋一直驻马在城外久久不动,就打马凑过去低声的宽慰:“陛下您刚刚登临这至尊之位,手底下需要处理的事情多,光是铲除异己,收拢人心就起码需要几年的时间,何况阮先生还逃窜在外……太后离京,也是因为她对陛下的慈爱之心。她若留在皇都,那么阮先生随时都有可能会卷土重来,您这初登大宝,朝纲不稳,很容易会被钻空子,而且您要一心两用,也有诸多不便。现在娘娘她暂离皇都一段时间,您没了后顾之忧,大可以先展开拳脚将这边咱们自己的局面全面的掌控在手,等一切安稳了,您能分心出来料理那些意外状况了再接娘娘回来,这样也算两全其美。”
    梁晋苦笑了一声,低头看了眼握在手里的马鞭:“娘娘的用心良苦我又如何不知?只是这十几年走下来,一直都是她在护我,一心一意的为我打算……”
    话到这里,他又突然打住了。
    再次抬起头。
    那支北去的队伍已经走得只剩下遥远的剪影。
    少年天子的脸颊还是俊美妖异,带着少年人的鲜活气息,眸色却深邃又坚定,一字一句的缓声宣誓:“再等一等,用不了多久我们便可以重聚了,到时候,就换成我护她。”
    宜华想回大胤吗?
    她在南梁二十多年,大胤那边的一切早就物是人非了,她又是那么个倔强的脾气,现在回去,其实于她本身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甚至于,她还会不习惯和那边的那些人相处,会不自在。
    梁晋当然知道她这都是为了自己。
    因为周畅源还没有落网,她的存在,就会成为梁晋的软肋。
    梁晋是个可以对任何人都翻脸无情的人,他的手段绝对不弱,可唯独不能对她不管不顾。
    现在她跟着萧樾回了大胤,梁晋才能毫无后顾之忧的大展拳脚,以最快的速度在这南梁朝中站稳了脚跟。
    因为带着宜华一起上路,队伍冗长,行李又多,再加上从元洲城经过的时候刚好萧昀派过去与南梁方面交涉的礼部官员也在元洲城,萧樾就又停了几日,听了听那边的具体情况……
    这样等回到胤京,已经又是一月之后了。
    这么零零总总,从他离京之日算起,这走了已经有小两个月了。
    京城这边,收到萧樾从皇都发来的奏章之后萧昀就将南梁方面的消息放了出来,得知南梁搞事情的老皇帝已经驾崩,并且新登基的小皇帝还是那位在胤京住了三年多又有意和本朝交好的皇太孙,这边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跟着松了口气,所以京城里因为边境战事而松动扰乱的民心也已经平复了下来。
    彼时郑家父子已经风光大葬,入土为安了。
    郑修的后事办完之后,萧昀就降旨封了一个义勇伯的爵位给郑家,算是对郑家的补偿和安抚。
    只不过——
    为了不引起纷争,他没有明着以犒劳郑修的名义赏赐,毕竟郑秉桓那一房也留了男丁下来,爵位只能赏赐一个,临安怎么说都是他皇姐,他不可能向着外人……
    爵位也没有直接给郑秉文,反而说是赏给临安公主的子嗣的,等临安公主将来生下了男丁,就可以承爵,世袭三代。
    “王妃,其实陛下这就是对郑修的死过意不去,赏赐给他们郑家的护身符吧?”青瓷对这些事很感兴趣,得了消息就跟武昙叨叨,“既是如此,就该直接追封了郑修将军,然后顺理成章的就该是郑家大房的嫡孙袭爵了。现在这样……毕竟临安公主暂时还没有子嗣呢,膝下只有一女,陛下就刻意的绕开了郑家大房去,这样偏心的太明显了,就不怕反而弄巧成拙,引得郑家内斗和郑家大房的不满吗?”
    武昙之前一直以为萧樾在元洲城,是直到听说他从南梁叫人紧急送了奏折给萧昀才知道他居然早就去了南梁,还和梁晋一起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虽然危机已经平稳的度过了,武昙也忍不住的气闷。
    所以,这几天精神都打不起来,连娘家也不怎么回了。
    青瓷说这些,倒也算是她感兴趣的,一边趴在案上翻账本一边无精打采的随口解释:“萧昀很器重郑修,也惜才,这一点是真的,他也确实是有提携和补偿郑家人的意思,但是吧……赐封爵位是何等殊荣,也不是说想给就给的。郑修是战死沙场的不错,可我朝建国以来,战死沙场的将领有多少?没上百也有几十了吧,这其中能得朝廷封赏爵位的有几个?萧昀偏爱郑家人是真,但同时也得有临安这个长公主的身份做加持,这才够资格给郑家换一个爵位。郑家大房有什么好计较的?没看萧昀刻意避开了郑秉文,言明是要把爵位赐给临安的子嗣吗?临安的孩子也是姓郑的,有了这个爵位,便能庇护郑氏满门。反正这明里暗里的意思咱们的皇帝陛下是都暗示的清楚明白了,如若郑老夫人和郑大夫人不犯糊涂,就自该明白他的体恤和袒护之恩,不去眼红那个爵位。若是她们不能想明白了……再为了这个爵位起争执和谋算,那可就等于是贪心不足,要辜负了皇恩了,到时候只会消耗萧昀对郑家的感情。”
    主要是临安公主的那个性子,并不是个尖酸刻薄的,就算是她拿了最大的一份好处,也一定会关照郑家的其他人的。
    郑修是于朝廷有功,可他是战败战死的……
    说句直白点的话,萧昀体谅他,他就是为国捐躯的英雄,萧昀若是个昏君,哪怕是栽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给他们郑家定罪都不无不可。
    青瓷撇撇嘴:“给个封赏而已,还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这个皇帝也是当的真心累。”
    武昙心里想的还是萧樾的事,这会儿就又兴致缺缺的没了精神。
    等到萧樾回来这天,武昙就有点要跟他赌气的意思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打定了主意晾着他,不准备去接他。
    几个丫头多少都能从她最近的情绪里估摸出这层意思来,但是谁也不敢去捅马蜂窝,所以也不敢劝。
    最后是临近中午的时候,岑管家亲自过来了,说是宜华长公主回朝,萧昀要在宫中设午宴家宴为其接风……
    这么一来,武昙就是再不高兴,再想任性耍脾气也不能冲着外人,这就不得不梳妆更衣进宫去了。
    宜华和周太后之间的隔阂存在了二十多年,这辈子总归是不太可能彻底化解了,席上母女俩也说不上什么话,其他人全都察言观色,气氛就很是局促不安,最后搞得就是武昙这样心大的一顿饭吃下来都食不知味,很不舒服。
    家宴大家吃过就草草的散了,宜华推脱赶路疲惫,直接回萧昀安排给她的寝宫休息去了。
    周畅源的事萧樾得跟萧昀说明白了,所以饭后就打发武昙陪着周太后回长宁宫,说他和萧昀谈过了正事之后再去接她。
    武昙知道他这是稍后过去和周太后之间还有话要说,她也不能驳周太后的面子,就只能再次妥协,听萧樾的话陪着周太后回去了。
    明显因为宜华的事,周太后情绪波动挺大的,心情也不太好,武昙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材料,反正就是萧樾叫她陪她就陪着,周太后反正也不爱说话,她就是闷葫芦一个也没事。
    因为要说南梁方面的政事,萧樾在御书房呆的时间有点久,武昙都歪在榻上打了个盹儿了他这才姗姗来迟。
    杏子赶紧把武昙推起来。
    武昙骤然惊醒,发现自己陪婆婆坐居然陪睡了,顿时也尴尬起来。
    周太后倒是没计较,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又移开视线对萧樾说道:“长话短说吧,看你媳妇儿也无精打采的,你好早点带她回去休息。”
    “是。”萧樾走过去。
    武昙只能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点地方来。
    萧樾撩起袍角坐下,这才正色看向了周太后道:“周畅源的事儿臣觉得还没有完,皇姐如今回了宫里,我觉得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等他缓过劲来,应该还会再有动作的。方才这事儿臣已经和萧昀提醒过了,现在还想问问母后,您这边,或者说是这宫里可还有落下什么把柄或者漏洞么?如果有,我们得尽早堵上了,否则将来可能后患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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