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她是自言自语说出来的,好像是不经意。
    可是整个暖阁里的几十道视线还是齐刷刷的射了过来。
    燕廷襄的眸光沉了沉。
    沉樱被众人这么一看,就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了,勉强扯了下嘴角,只能直接对皇帝说道:“事关皇嗣,陛下若是想要确认此女子的身份,其实……何妨一试呢?”
    此言一出,整个殿内却又是一阵沉默。
    沉樱这才像是恍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住了嘴,歉然的站起身来告罪:“陛下恕罪,是沉樱一时失言了,陛下是万金之躯,怎么能轻易损毁身体来取血呢。”
    武昙让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就觉得没什么意思。
    且不说滴血认亲一说到底靠不靠谱,单就是眼前当事人的这个身份就是阻碍。
    皇帝的龙体贵重,虽说只是一滴血的事,可是在他这里也是天大的事。
    如果最后的结果真能证明风七是流落在外的皇女,那还有情可原,可万一不是——
    堂堂皇帝,居然为了一个低贱的刁民的几句信口胡诌的谎话就自损身体去认什么亲?到时候不止是皇帝和皇室,就连整座北燕的朝廷都会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这个皇帝,还有什么身份和威信可言?
    何皇后一开始是心里本能的慌乱了一下,但随后在满殿寂静的气氛中就反应过来,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她当然不能说出怀疑和否认风七皇女身份的话,所以干脆抿唇不语。
    胡贵妃倒是想让皇帝跟风七滴血认亲,可是这样折损皇帝身份和颜面的事,她怎么开口?也不过只能暗暗地在心里跃跃欲试罢了。
    “你坐下吧。”皇帝的情绪却始终掩饰的极好,这一刻也不见恼怒,只冲沉樱抬了抬手。
    “谢过燕皇陛下的不责之恩!”沉樱告了罪,又坐回去,转头又如释重负的暗暗吐了口气,同时责难的嗔了武昙一眼。
    武昙大大咧咧的回她一个笑容。
    对面的燕霖将这边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微抿了下唇,眼中闪过些许深思的情绪,随后又若无其事的端起酒杯来。
    只不过因为失神,自己都没发现手里拿的是酒杯,还是许畅先看见的,赶紧上前将他手里的酒杯拿走,递了茶水给他。
    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饮酒。
    燕霖端着手里的茶盏,怔了怔。
    他居然——
    失态了!?
    他略斟酌了一下,就招招手把刚要退后的许畅又叫回来,吩咐了两句话。
    许畅听后,谨慎的点点头,然后就悄然退下,从后殿出去了。
    座上的皇帝环视一眼众人,倒像是听进去了沉樱的话,已经正色问道:“宁国公主的提议,众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这……”老齐王颤巍巍的第一个就站出来反对,“虽说是个办法,但此事若是这般处理也未免太轻率了,不过就是个民女来认亲,陛下若是真的取血与她对质,此后若是民间人人效仿,那岂不是成了笑话?”
    如果隔三差五的就有个人自称是走失的皇子皇女,那就真的是要让整个北燕的皇室沦为笑柄了。
    皇帝默然不语,不置可否。
    燕廷襄也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却不知道是武家那个小姑娘太天真了还是故意搅局,这种事情岂是随便用这种方法就能印证解决的?
    他心里冷笑一声,稍稍侧目给跪在下面的风七使了个眼色。
    风七会意,郑重的给皇帝磕了个头,再扬起脸的时候就满面的寂寥和悲愤道:“陛下大可不必这般为难,其实民女始终也不觉得自己有入皇室的命,今日会现身在大殿之上,也只是因为心中对自己身世的一点悬念,想要解开疑惑罢了。民女蠢钝,不敢让陛下损伤龙体,请陛下开恩,就当今日民女不曾来过,准许民女出宫,今日之事,就当一场误会,民女懂得分寸和本分,以后也绝对不会再提!”
    情真意切的说完,就又是郑重其事的重新磕了个头!
    不过就是一招以退为进罢了!胡贵妃心里冷哼,却是完全的无可奈何。
    事情都挑起来了,多少双眼睛盯着看着?现在就把她放出宫去,当没这回事?岂不成了笑话?如何服众?
    现在真的是验血也不是,不验也不是,把整个北燕的朝廷都放在火上烤了……
    武昙却觉得整个北燕的朝臣真是蠢啊!皇帝的血不能取,不是还有贵妃么?不是还有宁王么?这满殿的臣子们,怎么就跟进了死胡同一样,全都这么一副神气?
    只不过因为有言在先说大胤不插手北燕皇族的家务事,该提醒的她已经借沉樱的口提醒了,她现在也不好再站出来出尔反尔的把萧樾的脸拖出来打……
    正在闲的发慌。
    对面一直隐形人一样的燕霖突然像是睡醒了一样沉吟了一声,抬头对皇帝说道;“父皇,儿臣身体不适,想先回去休息了,晚些时候再给您请安吧。”
    他抖了抖袍子站起来。
    胡贵妃心里咯噔一下——
    她虽然不指望这个儿子能帮上什么忙,但怎么说都是血脉相连的亲儿子,燕霖坐在这里,多少能让她底气足一些。
    现在燕霖突然说要走,她眼中瞬时闪过一丝的慌乱,连忙问道:“怎么了?要不要宣太医?”
    “不用!”燕霖平静的道,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从案后绕出来,“就是今天不得空歇午觉,有些疲累。”
    皇帝却不知道是因为被胡贵妃抢白还是没太在意他的话,一时也没表态。
    正在说话间,后殿里就埋头快步走进来几个小太监。
    有人端着铜盆,有人拿着布巾。
    走在最后的一个,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个彩釉的小瓷碗,和放在红布上的几根银针。
    胡贵妃看见了,只当他是要劝皇帝取血,脸色不由的微微一变,刚要开口训斥,燕霖已经挽了袖子,先是慢条斯理的就着铜盆里的水净了手,然后拿帕子擦干。
    最后面的小太监快步上前,他信手拈起一根针,扎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其中一个瓷碗里。
    整个动作做下来,从容优雅,仿佛做的就像是他平时读书或者抚琴一样的雅事。
    一开始朝臣们还不明所以,没明白这位殿下都要走了还在大殿当中当众净手是要作什么妖,直到燕霖将银针放回了托盘上,才渐渐地有人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来。
    燕霖面上神情始终清冷,却压根就没管其他任何人的表情和反应,一边拿帕子擦着指头上的残血一边温文尔雅的说道:“不是说只要是血亲就会相融吗?这点小事,儿臣和母妃都是可以替父皇分忧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生病的缘故,燕霖其实很早慧,懂事的很早。
    皇帝很疼惜他,即便知道他的身体不好,担不下江山的担子,也是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接他过去带在身边,这样他跟着父皇的时间多了,便打小儿就跟胡贵妃之间不怎么亲近。
    虽然他对皇帝也是这样一副若即若离彬彬有礼的态度,但这些年来胡贵妃却是但凡想起彼此间的母子关系心里就很不得劲儿。
    她的这个儿子,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更别说是和她同仇敌忾的对抗何皇后和魏王府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这般站出来,和她站在了同一立场替她解围。
    胡贵妃突然就红了眼眶。
    旁边的何皇后更是始料未及,心跳都瞬间跟着停滞了半拍。
    “娘娘!”唐嬷嬷眼睛一亮,已经示意内侍捧了铜盆上前给胡贵妃净手。
    下面的风七,则是脸色惨变。
    怎么会这样?
    胡贵妃和宁王母子同时站出来跟她滴血认亲?这个谎言必然不攻自破!
    冒认皇室血脉,这是死罪上的死罪!
    一瞬间她就冷汗浸透了脊背,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定定的望着暖阁里那个从容优雅的少年。
    然而燕霖却高傲到从始至终眼神都没往她身上落。
    他甚至不屑于与她论个是非出来,取血之后又顺手扯下腰间玉佩扔给了高朗。
    高朗也正吃愣,见状连忙收拾了散乱的思绪,下意识的伸手将他扔过来的玉佩接住。
    燕霖已经走到皇帝的案前。
    他冲皇帝伸出手去,神情和语气平和又自然,就像是闲话家常一样的轻声道:“儿臣的玉佩今早遗失了,既然有人捡到了,那便还给我吧。来日皇兄若是真的回朝,也好有个对照,别再当着外人的面闹出今天这样的笑话了。”
    皇帝的眸光一深,定定的看向他腰间。
    傍晚那会儿他们父子才见过,当时他的玉佩还随身佩戴着的……
    不过他开了口,皇帝就好像根本没有犹豫,顺理成章的将玉佩递过去。
    魏王本来是满以为今天就能断了那个所谓二皇子回朝的所有前路的,不曾想他们前面已经逼得皇帝无从选择,眼见着胜利在望,现在居然败给了这个病秧子宁王的三言两语?
    他再也忍受不了的蹭的站起来,黑着脸道:“霖儿,这是何等的大事,岂是你三两句就能随便敷衍过去的?你的玉佩一直都是贴身佩戴的,你莫要胡闹……”
    燕霖低着头,修长苍白的手指灵活翻转,将那玉佩重新佩戴于腰间,一直到做好这一切,他才应声看向了魏王,一样是不慌不忙淡淡的说道:“这是我的玉佩,本王拿回自己的东西,魏王就说我胡闹?可是方才,一个来不不明的女人带着本王的玉佩进殿招摇,还有人为她保驾护航信誓旦旦的要认下皇亲,却没人说她胡闹?本王是上了玉牒的皇族亲王,本王的话不可信?反而是一个偷盗了本王玉佩的刁民的话更有说服力?”
    这位小王爷,向来都不争不抢,虽然人人都知道皇帝很是疼爱这个唯一的儿子,可是因为他实在是太隐晦太低调了,这十多年间却是绝少有人会在这样的场合过多的关注他,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个总是没什么存在感,并且一直都很好说话的小王爷会公然站在这大殿之上如此这般咄咄逼人的藐视众人。
    魏王被他连声的质问逼到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很是难看,只是气鼓鼓的瞪着他。
    何皇后也按耐不住的上前两步,却是急躁的质问皇帝:“皇上……”
    眼见着就能将胡氏这个贱人收拾了,替她枉死的儿子报仇,她忍受不了这样的功亏一篑。
    不想本来还很给她颜面的皇帝这时候却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直接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帝王面上的表情威严,仿佛一瞬间也少了些老态,一抬头,目光炯炯的逼视跪在下面的风七道:“既然宁王和贵妃大义,那便当场验证此事,也好给在场的众位爱卿和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这话说的——
    他分明就是已经信了燕霖说的自己玉佩遗失的鬼话,而现在还要验血,不过就是为了当众给大家看的,也好让风七死个明白!
    风七整个人都慌乱起来。
    仓促之间,她不太敢去看燕廷襄,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卷进了多么可怕的事情里来,如果她注定要栽了,就绝对不能让燕廷襄被拉下水,这样燕廷襄没准还能拉她一把。
    所以,她就只是仓惶的抬头去看何皇后:“皇后娘娘……”
    还没喊完,高朗已经挥挥手。
    两个内侍冲下去,直接将她按下,强行刺破了手指头取血。
    满殿的官员都眼巴巴的看着。
    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漫长,但又恍惚只是片刻之间的事,结果——
    自然不言而喻!
    那两碗滴了血滴在里面的清水一直被摆放在风七的面前,让她自己亲眼见证了结果。
    武昙看着她的脸色由青到白的变化,直至最后,押着她的内侍松了手,她就一滩烂泥一样的跌坐在地上。
    内侍先把两碗水端过来给皇帝过目,皇帝看过之后居然也不见丝毫动怒的迹象,只是语气威严的道:“拿下去给众卿也一并过目。”
    于是就又有一个内侍过来,两人各端了一碗水,往两边的席面前一一走过,等到这一圈走下来,整个大殿里就炸开了锅!
    “好哇!居然真的有刁民坑蒙拐骗都拐到宫里来了!”
    “这样的事情简直前所未闻!无知!无耻!”
    “混淆皇室血统,此罪当诛!”
    ……
    大殿之内,一片此起彼伏的声讨声。
    逼迫皇帝的时候他们个个明哲保身,而要同仇敌忾踩死一个贱民的时候自然就顾虑全无。
    风七瘫坐在地上,看着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的路,明明才刚开了个头,本以为是会荣华富贵,一飞冲天的,怎么会是这样?一脚跨出去,直接就踩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差错到底出在哪儿?那玉佩明明是燕北的!
    是了!身份!就差在她的身份上!
    因为她是个刁钻的贱民,所以哪怕是她绞尽脑汁编排出来的一套天衣无缝的谎言和说辞,最终也敌不过高高在上的皇族亲王信口胡诌的三言两语?
    听着这满殿激愤的指责声,风七突然就觉得自己前一刻那些慷慨激昂的所谓陈词实在是跳梁小丑一样的可笑!
    何皇后也是深受打击,无计可施之下就两三步冲到高朗面前,一把夺过高朗拿在手里的那块玉佩——
    她呈上的玉佩明明是魏王府带进宫来的,绝对是燕霖在说谎!
    她要看那玉佩,高朗不敢不给她,只是满面难色的在一旁小声解释:“这块确实不是宁王殿下平时佩戴的玉佩,只是有些像……”
    宁王在说谎,他如何不知?
    可是皇帝认了,他就只能跟着相信这就是实事。
    何皇后当然认识燕霖平时戴着的玉佩是什么样的,手里捏着这块玉佩,一颗心一凉到底,脚下不由的倒退两步。
    “母后当心!”燕霖顺手扶了她一把。
    宁嬷嬷惊慌的上前将人接过去。
    燕霖却好像真的只是偶然找回了自己的玉佩一样,已经转身又给皇帝行了礼,众目睽睽之下就事不关己的从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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