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樾是掐着点进宫的,当时皇帝正好带着几位重臣刚回到御书房议事。
    内侍进去通禀的时候,皇帝还很有几分意外:“晟王?他没说找朕有什么事?”
    内侍有些为难:“王爷只说是急事,一定要马上面见陛下不可。”
    急事?还非要马上面圣不可?
    昨天萧樾又跑去定远侯府了,几乎是他前脚进的武家大门,后脚皇帝这边就得到消息了,本来也正堵心和纳闷呢——
    按理说武青林都不在京城了,武家现在可是连一个能正经主事的人都没有的,他这时候还去?能干什么?
    这么一想,就不禁失神。
    那内侍也不敢催,就有些焦灼的偷偷抬眸瞄他。
    丞相程文时觉得他情绪似有不对,就试着出言提醒:“陛下……若是晟王殿下有急事见您,需不需要臣等往偏殿暂候?”
    “哦!”皇帝回过神来,“不用!”
    然后,转头给陶任之使了个眼色:“你先去问问晟王什么事。”
    “是!”陶任之领命快步出去了。
    彼时萧樾正站在殿前的台阶底下。
    他没穿朝服,就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绣金的便袍,玉簪束发,俊朗又随意。
    一眼看去,几乎没人能看出来他其实是个纵横疆场多年的武将。
    “小王爷安好!”陶任之含笑迎上去给他打招呼,走近了就一眼看出来他似乎面有倦色,眼眶底下也有点泛青,便是不由的敛了笑容道:“小王爷今儿个瞧着气色可不太好,身子不适么?可需要传个太医来瞧瞧?”
    萧樾一笑:“不用!就是昨夜没睡好,我回头缓缓就是。”说着,就直入正题,“皇兄可有召我进去?”
    “这……”陶然之略有些尴尬的回头看了眼,陪着笑脸道,“皇上这会儿正跟几位大人在议事呢,小王爷您的事若是还能缓缓的话……要不您告诉老奴?一会儿等皇上忙完了,老奴代为回禀?”
    萧樾直接拒绝:“那大总管替本王再去通传一声,我是私事,不耽误皇兄多少时间,就两句话的事儿。我就进去跟他打个照面,禀报完就走,不妨碍他跟众位大人商议朝政的。”
    这位小王爷,打小就是这么个脾气,轻易不露面,可但凡他有事,那也绝不拖泥带水,必须要当场办了才行。
    现在掌权之后,这个习惯就更重了。
    陶任之见他是这个态度,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那您稍等,老奴进去再通禀一声。”
    “多谢大总管!”萧樾长身而立,又给了他一点笑脸。
    陶任之进去原话禀了皇帝。
    皇帝对自己这个亲弟弟的脾气大致也是清楚的,而且既然萧樾说是两三句话的事,他也懒得再跟他折腾计较,便也就允了:“那你把他叫进来吧!”
    皇帝自知寿数不可能太长,所以从萧昀九岁开始,不管是早上上朝还是御书房议政都带着他。
    萧昀对自己这位皇叔向来没什么好感,听说他突然来了,心里也跟着格外留意几分。
    陶任之出去通传,片刻之后萧樾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皇帝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和年轻气盛的一张面孔,眼底有一瞬间的阴霾闪现。
    不过他隐藏的太好,众人看到的就只是他唇角扬起的笑。
    “臣弟见过皇兄!太子殿下!”萧樾拱手给皇帝行礼,又顺带着转向萧昀也打了招呼。
    “皇叔!”萧昀虽是看他不顺眼,面上也不好显露。
    “见过晟王殿下!”其他人也依例给萧樾请了安。
    御案之后的皇帝笑道:“平时想叫你进宫来走动走动你都推三阻四的,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主动过来?还这么火急火燎的。陶任之说你是有私事要跟朕奏禀?”
    此言一出,程文时又赶紧道:“若是陛下和殿下的家事,那臣等回避……”
    皇帝说无妨,保不齐晟王殿下有啥见不得人的呢,他们这些在朝多年的老臣,都滑头的很,一般情况下能两边不得罪就两边不得罪,谁还跟自己过不去呢?
    “不必这么麻烦!”萧樾没等他说完就抬手制止了,他没看任何人,只是一直正面案后的皇帝道:“臣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而且既然是私事就更不好耽误皇兄议政了,我长话短说——皇兄,臣弟近来有了一个心仪的女子,因为长兄如父,所以觉得应该过来禀您一声才对。”
    皇帝听得一愣:“前几日朕的寿宴上,你皇嫂和湖阳姑母一并催着说要替你代眼选妃你还推辞不肯,这才前后几天就有了心仪的了?”
    坐在皇帝紧下首的萧昀却是不由的脊背绷直。
    也不是他有发现什么端倪,就是突然有一种直觉——
    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他的目光,死盯着萧樾不放。
    萧樾自是有所察觉,却也只当视而不见,只就面容严肃的回皇帝的话道:“说起来也正是皇兄寿宴上那天的事了,那天在宫里偶遇,颇有好感。”
    皇帝闻言失笑:“所以,你这一趟是来求朕赐婚的?”
    “不是!”萧樾否认。
    众人都听得莫名其妙,不由的面面相觑。
    萧樾却仍是一脸严肃的表情继续道:“那丫头的年纪略嫌小了些,再加上前几日臣弟莽撞,把她给吓着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我怕哄不好。赐婚暂时就不劳皇兄了,臣弟这趟过来,是特意先知会皇兄一声有这么个事儿,那丫头臣弟相中了,您可千万不要再指给别人了。”
    这位晟王殿下才回京没多久,大家虽然几乎都没跟他怎么接触过,但是一目了然——
    这就不是个好脾气、平易近人的主儿。
    现在他连“哄”这个词儿都用上了……
    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这么矫情又这么胆儿大,居然能让这位王爷都用上了这个字眼儿了?
    眼前萧樾这个一本正经的表情,真的挺能唬人的,一看就是动了真格的了。
    在场的虽然都是一二品大员,位高权重,但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几个人面面相觑,都饶有兴致的等着听后续。
    而皇帝——
    自然就是这群人当众最意外的一个了。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亲弟弟了,萧樾这种人,就算天上降下个响雷把他劈成八瓣才重新拼起来,他也不可能是个情种。
    除非——
    对方就是个会妖法,能摄人心魄的小妖精!
    他脸上笑容,瞬间就淡了些许,却仍保持一副慈和的面孔道:“说了这么半天,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厉害,连你都给降住了?”
    萧樾坦然道:“武昙!”
    在这京城里,武勋虽然很出名;
    武勋的长子文韬武略出众,也比较出名;
    武勋的小女儿,因为即将要嫁给太子,最近也出了名;
    还有武勋的次子武青钰,昨天因为出奇招设计抢了平国公府二公子的未婚妻被京兆府尹当朝参了一本,今天也出了名……
    但是——
    定远侯府真的没有高调到能让这些眼高于顶的朝中大臣如数家珍般的叫出武勋每一个女儿的名字来……
    所以在场的这七八个人,除了胡天明和姜为先之外,其他人还是持续的面面相觑,一脸懵。
    他们只看到,皇帝这样的人脸上的笑容都于瞬间僵住了。
    而太子萧昀,则是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动静太大,椅子被绊了一下。
    众人齐刷刷的看过去。
    萧昀猛然察觉自己失态,袖子底下的手捏着拳头,脸色也微微涨红。
    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种场合之下持续失态了,可是完全控制不住,就冷着脸死死的盯着萧樾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皇叔是在开玩笑吗?”
    武昙?居然是武昙?
    萧樾看上了武昙?
    不!这怎么可能呢?与其说他会看上武昙,不如说他是盯上了定远侯府更准确些吧。
    之前萧樾还半真半假的怂恿他,让他想办法杀了武勋!
    而且武昙才多大?萧樾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否则怎么可能放着那么多年龄合适又门当户对没有任何阻碍的大家闺秀不选,偏偏盯上武昙那个臭丫头了?
    萧昀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会是个阴谋!
    而皇帝心里的想法与他并无二致,正在以一种深沉的、打量的眼神上下观察萧樾。
    萧樾面上笑容却是从容的很,款款说道:“太子殿下是担心将来辈分上的事不好论吗?这一点是您多虑了,虽说您的其中一个侧妃也是出自定远侯府,可千百年来的规矩——夫为妻纲,女子出嫁从夫。即使本王的王妃与您的侧妃在娘家的时候份属姐妹,成婚之后您也只当没这回事就是。咱们叔侄的位分,就是将来她们姐妹的纲常,半点妨碍也没有的。”
    他如果不提,萧昀一时都还忘了他自己的糟心事——
    他还定了定远侯府的一个女儿做侧妃呢!
    早知道就该先发制人,拿这事儿堵住萧樾的嘴的,可是现在先机已失,什么话都让萧樾抢着说了。
    萧昀这时候气得简直觉得自己头顶的头发都要烧着了——
    这就不是姐妹不姐妹的事好么?问题是他之前就有跟武昙议过亲!
    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为了皇家和武家的面子,也没有对外宣扬,可萧樾他是知道的!
    明明知道有这一茬儿,他居然还说看上武昙了?!
    而在场的那些官员也终于是从萧樾的这番话里找出来勾他魂儿的到底是哪儿来的妖精了……
    那恐怕真的是个会邪术的狐狸精了吧?武勋一共三个女儿,前两年嫁了一个,今年又许给太子一个,这样再说起剩下的那一个大家就都多少有点印象了……
    也就十二三岁吧!彻头彻尾的小丫头片子一个!
    若是跟太子殿下这个年纪的少年议亲定亲,大家都会觉得顺理成章,没什么,可这位晟王殿下都二十二了,他想娶亲,怎么不得找个十五六差不多的?好歹站在身边,能体体面面的带出门的啊。
    太子殿下看上去对自己的皇叔看上了自己未来的大姨子这件事非常的介怀。
    但是这真的就只是他们皇家的家务事和私事,朝臣们明哲保身,一个个全都眼观鼻鼻观心的假装自己是根木头桩子。
    萧昀被萧樾噎了一下,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皇帝跟他一路心思,都觉得萧樾是借机挑衅宣战,要拿武昙做筏子往手握重兵的定远侯身上靠。
    可是萧樾把话都说绝了……
    皇帝脑中思绪飞转,斟酌了好半天才沉吟着缓缓开口:“那个丫头的年纪确实是……”
    “臣弟可以等!”萧樾却是态度坚决的直接打断他的话,顿了一下,也没等皇帝再有反应,就话锋一转,继续道:“今日臣弟特意进宫对皇兄禀报此事,一则,就是如方才所言,预先知会皇兄一声,那丫头臣弟看上了,省得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再指给了别人;二则就是——臣弟和定远侯都是武将,虽然如今臣弟赋闲在京,但按理说也应该是避嫌的,只不过情之所至,难以收放自如,臣弟还请皇兄能够体谅海涵。臣弟可以指天发誓,臣弟所求,只是武家一女子,再无半点额外的意图,请您明鉴!”
    这话说的,直接就让皇帝的整张面皮都瞬间僵硬起来。
    古往今来可没有哪一条规矩言明,两武将府邸不可联姻,若是真有妨碍,那也只是为君者的忌惮和怀疑之心作怪。
    萧樾这就是当众明晃晃的摆了他一道,皇帝压根就不相信他所谓的“立誓”,而只看到了萧樾当着他的面蛊惑人心的手段。
    他是真的从没想到,在他都还没有对萧樾怎样之前,有朝一日,萧樾会先主动对他发难。
    所以——
    果然当初他的想法就是对的?一旦心慈手软,不斩草除根的话,终有一日是会养虎为患的?
    皇帝胸中,怒意翻涌起伏。
    可是他的脸上却没什么情绪,挂着那一张冰封一样的面具,袖子底下的手指却是几次松开之后又攥紧,最后指甲死死的扣在手心里,压制住从血管里不住涌上来的愤怒。
    “虽然话是说长兄如父,可父皇毕竟已经宾天,而且你也已经成年,朕这个兄长也确实不好在私事上干涉你太多。而且如果再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那就多余了。只不过,你的婚事,朕虽然可以撒手不管,可是母后健在,你若真的定了心意,还是要当面问过她的意见才好定。”最后,皇帝只是这样说道。
    他看着萧樾,虽然在其他人看,就是很正常的彼此对视,萧樾却明显的从他的眼眸深处领会到了警告的寒意。
    “还早呢。”他笑笑,他跟皇帝之间,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兄弟情分,他小的时候,皇帝忙着夺嫡之争,压根注意不到他这个还很小的弟弟,而等他渐渐长成了,他这位兄长却因为夺位留下了心魔,注意到他的时候也只是考量着要怎么弄死他的时候:“臣弟不是说过吗,臣弟因为一时鲁莽,暂时把那个丫头得罪了,总得先哄好了再说。”
    横竖这件事,他今天就只是过来通知皇帝的,毕竟——
    如果武昙那丫头犯浑起来,为了避开他随便找个什么人家过来求皇帝指婚堵他的嘴,后续处理起来也会很麻烦。
    虽然皇帝和武昙都不信他的话,而事实上他句句属实——
    定远侯府的立场,他没有任何谋求的打算,只是急着先往武昙身上盖个戳,省得她作妖。
    嗯!只要她暂时嫁不掉,别得妖随她作!
    处理到这一步,就已经达到了萧樾预期中的目的了。
    眼见着皇帝的情绪也快控制不住了,萧樾就不再继续刺激他了,拱手作揖道:“如此,那臣弟就不耽误皇兄和各位大人议政了,先行告退。”
    萧昀急了,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嚷嚷,就只焦躁不已的不断朝他父皇投去求救的目光。
    可是皇帝只是双手压在桌面上,面容平静的看着面前的萧樾,一语不发。
    萧樾连退三步,待到要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又止了步子,冲胡天明这些人说道:“对了!武家那丫头脸皮薄,本王招惹她的事,还请诸位大人嘴下留情,暂时不要外传,要不然以后她怕是就更要避着本王,不肯见了。”
    萧昀这时候都想拿笔筒砸他了——
    武昙那也叫脸皮薄?那臭丫头的脸皮要是算薄的,这世上就真没有厚脸皮的人了。
    “是……是……是!”胡天明等人都明显已经看见皇帝的脸色不好了,可是他特意搭话大家又不能不理会,于是就很是尴尬的含糊着随便应付了两句。
    萧樾一笑,便是神清气爽的先行离开了。
    他过来闹了这么一出,显然皇帝也没心思理政了。
    程文时察言观色,就主动请命:“陛下似是有些劳累,龙体要紧,要不还是先歇息吧?”
    皇帝这时候的情绪已经败坏到了极致,就算想要伪装也伪装不下去了,再留他们下来恐怕就要当面失控,于是也顾不得他们猜疑,只顺势摆摆手道:“朕今日确实早起就有点不适了,朝政咱们改日再议,众位爱卿先去忙别的吧。”
    “是!”众人应诺,刚要退下,皇帝终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道:“晟王自幼被母后宠坏了,做事很有些一意孤行的倔脾气,而且心血来潮说的昏话,未必当真,方才他说的事,你们只当没听见,不要随意声张。”
    “是!”众人再次应诺,相继退了出去。
    待到他们一走,萧昀就再也忍不住的从自己的桌案后头绕出来,快步走到皇帝身边:“父皇,绝对不能让皇叔娶武昙!”
    话音未落,皇帝突然狠狠的一挥手,桌上的折子连同文房四宝全部都被扫了出去。
    镇纸砸穿了旁边一个一人高的大花瓶,瓶身碎裂坍塌,里面的水哗啦啦的瞬间淹没两父子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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