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师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术,而非道?”这时另外一个人问道,显然,这里有些人已经意识到,高坐讲台上的银发人,虽然是个野路子出身,但很可能已经拨开了那一层迷雾,看到了“四书五经”的本质。
    “是。”银尘肯定道:“程朱圣人之言,不过小道,居于一家一室,一城一池尚可适用,却不能经世致用,凡经世致用的大道,大多简短凝练,几个字就能概括。”
    “是什么?”那位找茬的青年语气灼灼逼人地问道:“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可不依!”
    “圣贤之道的根子么?为天下人请命耳!”当银尘说出那关键的六个字的时候,稍微加重了一些语气,让每一字都重于山川。
    下面的太学生一片恍然之色,却没有人反驳了,这些读书人都是有脑子的,樊波之前,先寻思一下有没有历史证据和现实证据,结果——貌似千年文明都是这么过来的。
    第三王朝战力通天,可是养军队养到老百姓吃不起饭了,自然在农民起义中迅速垮台,第四王朝与民争利,闹得天下商贾怨声载道,南北东西交通断绝,最后在田庄和团练的背叛中迅速失败,第六王朝,以忠义起家,可是末代的几个皇帝横征暴敛,汇聚天下财富,还要不顾江南水患蝗灾修园林,结果徭役民夫先造反,充军守边的开国先皇当时还是个小伍长,连标统把总都不是,一夜之间黄袍加身,陈桥兵变,靠着自己为人豪阔,愿意给手下赏银,轰隆隆地拉起一支起义队伍,轰隆隆地就将李氏皇朝打出潘兴城,屠城三十万,在尸骨堆上建立起了第七王朝。唯有第五王朝不同,似乎是大将窃国,用毒计害死皇帝得来……不对!当时皇帝昏庸无能,发水灾了,老百姓没有粮食吃,却下令百姓喝粥吃肉,想想啊,米都没了哪来的肉?!就因为皇帝昏庸,朝堂混乱,大将冲入后宫如入无人之境,多少宫女都和外面的将相暗通款曲,太监暗中嘀咕着另立新皇,整个大内估计看到那将军带队逼宫的不下二三百人,可有一人示警,可有一人反抗?!宫城内部都涣散如此,天下百姓还能指望?!
    这么一想,人人脸色骤变,千年文明,千年历法,千年圣贤文章,多少书生白头到老,考不中进士,过不了殿试,甚至还有秀才,举人一直落第的,终其一生不过“童生”而已。白发枯骨,自号童生,见了十八岁的太学生(翰林庶吉士)还要下跪行礼,口称前辈,何其悲惨,何其哀戚,却不想多少人白首穷经一辈子,为的,居然是《十诫》的最后六个字而已!
    “今日就和你们好好说道说道,为天下人请命,请的是什么命!”银尘神色一冷,正襟危坐,不用白垩笔在黑铁板上写一个字,只用口说,可他的每一个字,建筑如同精神魔法,深深印在了这些太学生的心里。
    “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治国富大夫,将亡之国富筐箧!万民之意志,不过饱食终日而已!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但凡能养家糊口者,纵然有人登高疾呼,狂宴乱语,自命天子而反朝堂,亦无人跟随,反笑其痴。故我等为天下人请命者,重万民之身而不重万民之心意,让利于民,殚精竭虑于万民饱暖,则功成名就也!天下之人,尚且不能果腹,谈何礼义廉耻!天下之人,尚且衣不蔽体,谈何忠孝仁义!饿肚子唱藏歌的王朝,终究不能长久,前朝佞臣,不顾民生,却妄谈天下,说什么天下武士,背信弃义乃是最高天则,简直可笑!可悲!可恨!”
    “……诸位饱学终身,从亿万书生中冲杀而出,进了翰林院,将来一定要做官的,但无论身居朝堂,还是巡视地方,都要记住,与民争利者,才是真正地要遭受因果报应的。圣人扒灰,为何能以小错而成大善,只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伤百姓分毫,百姓也无意弹劾中伤他,小人闻风启奏,万民举牌游街,前朝帝皇畏惧民意,罢黜小人,留任圣人,才使得如今,你我可以在这里谈论他的文章。诸位,银尘自知念起尚幼,不敢当诸位授业之师,只能浅谈大道,只想让诸位明白,为官为君之人,畏惧民意者,善终!”
    ……
    太阳渐渐升高,中午下课散学之时已经到了,银尘站起来,下面的所有人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送他,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彻底淡退了骄狂,留下的只有虔诚。
    他们得到的是圣人的道理吗?不。
    他们这些太学生学到的,是伪装成圣人言说的,卡诺尼克尔文明的道理。
    他的初堂,取得了圆满的成功,至少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苦读数十年。银尘具备先进文明的底蕴,因此能看透世事,道出这纷繁历史之中那一条条浅显的道理,历史为民,而不为君,虽然所有的历史都在撰写君王,甚至有人认为历史为胜利者所书写,可是某些文化,某些仇恨,某些意志,某些习俗,并不会受到统治者意志的干扰。
    满清荼毒二百年,最终也是要被翻案的。
    下课之时,许多人恳求拜师,却被银尘拒绝了,他希望这些人能多听几堂课,多听几位老师讲经之后,有了对比,在做选择。“对比之后的选择,更加理性一些,不是吗?”他如是说,却忘了俗话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南国潘兴城雷明区·忠顺王府】
    雷明区的老街老巷里,敕造的牌子林立着,大多数却针对的下面同样敕造的封条。整个街区,都是仁皇时代重臣贵胄们的私产,真正属于国家的,大概只有府邸围墙外面那纵横的道路了吧?曾经的这里,繁华似江南,如今的这里,冷清似塞外。
    忠顺王府的上马石,是少数还发挥着作用的城市设施。雷明区里属于阉党派系的王府官邸,俱都被查封了,一根根封条后面,是荒废了二十年的蔓蔓衰草,陈旧宫阙,以及轮班看护的宫人,二十年来,国家无所开拓,按照律例,也就没有王者级别的封赏或者定擢,便也没有人来认领这样的园子,而贩卖的话,因为规制问题,也没法出手,买得起的商人官员,住不起这么高规格的府邸,毕竟那三重的仪门上,雕刻着不得了的花纹,那是几乎比百花园还奢侈的装潢。
    到了昭和九年的如今,还能享受这种源自仁皇时代的奢华与古旧的规制的人,已经寥寥,上一代阉党的覆灭,留下来的只有上一代后党的冷清。忠顺王府没有被贴上封条,但自始至终都是门可罗雀,此时路边停着的三辆马车,已经是难得的人气了。
    第七王朝,汉不是汉,宋不是宋,请不是请,没有强汉盛唐武明的硬朗,却将末汉时期外戚宦官交替专权的死亡螺旋,复刻了个十足,在银尘这个明白人看来,哪怕没有北国的威胁,也必定不是长久之相。
    强汉之教训,就在眼前,而上下不知。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了一些,京兆尹都护府里银尘的慷慨陈词,还传不到这里,倒是美王赵雨露本人,神清气爽地从渐渐打开的正大门里出来,朝着前来送行的王府管家行礼致谢:“不劳灰公公远送……”
    “好说好说!”送出门外的灰公公谄笑着说道:“望大人有空常来,大王爷和大人很合得来呢……”
    “相见恨晚呀!”赵雨露假惺惺地慨叹道,演技还算出色,至少老眼昏花的灰公公还没有看出来:“明日晚辈就叫人将那幅画送来,公公记着在叔叔跟前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灰公公笑眯眯的,整张脸皱缩成一颗核桃,他的马蹄袖里还揣着一张纸条,那张纸条价值十万铜板,却分明不是黄金十两,而是白银一千两,相当于一箱银子。
    黄金朝廷管得严,白银却不严,在南方帝国,白银有时候也叫贿银,包括美王赵雨露操控的钱庄里,都储藏着大量的白银,这些白银,不在朝廷皇室的任何一本账册的记录在内。
    三辆马车中最豪华的一辆慢慢开走了,前后不过跟着两股卫队,并没有真王出行时那堵塞交通的霸道,这次在忠顺王府里住了一晚上对于美王赵雨露来说是私会,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秘密勾结,因此要低调,排场不重要。
    灰公公目送着马车和队伍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这才笑着转身,进门,关门,他的笑容自始至终都十分真实,因为他知道,如今不得势的美王和如今依然不得势的自家主子,那是真正诚心诚意地勾连在一起,谋划大事。
    灰公公认为,两位主子谋划的大事绝不是争夺大位这么明显又低级的事业,他们共同谋划的,是执掌废立。
    灰公公转身朝里面,走了大半个时辰,直累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才好歹穿过三重仪门,到了里面的过厅,和俩面的两个人以及一屋子流光溢彩的宝物打过招呼,径直朝里面去了。
    “灰公公,您说王爷几时会来赏脸?”
    “这个老朽就不知道了,王爷的喜好,谁敢问他!两位还是好生预备着点吧!”
    仪门内的过厅里,此时几乎下不去脚,灰公公这样体型干瘦的人,也只能侧着身子过去,要不是王爷的园子四通八达,王爷也很少没事会走仪门,只怕这么拥堵的过厅,早让王爷骂了几十遍了。
    这过厅里,摆满了从崇王府,大观园里抄捡来的宝物。
    詹光,卜固修,这么两个暗中修炼了邪道神功的人,五年前天变之后,就投奔了崇王爷,做了五年的幕僚食客,也仗着崇王府的权势,各自发展着邪道门派,然而东海秘境一役,他们就转而投奔了美王阵营,为何?因为美王阵营中孕育出了一股力量,有潜龙之势,他们两个,在赌从龙之功。至于老东家崇王?自然要背叛了,只不过,两人的背叛,也必须精打细算,在临走的时候,必须最大限度地榨干崇王的价值,狠狠捞上一笔。
    他们在美王这里呆了月余时间,就顺着美王的关系网,摸到了更大的靠山,忠顺王爷,忠顺王爷虽然和美王一样是个失势的亲王,可毕竟人家经营日久,关系网遍布天下,不是那只能玩转潘兴和南方一两行省的美王能够相比的,于是,两人明里打着“借调”的名义,充当美王和忠顺王爷联络感情的工具,暗地里,都各自打算再次出卖美王一把,彻底投奔忠顺王爷,当然,此时他们不过各怀鬼胎,谁也没有将这种打算说出去。
    詹光和卜固修因为跟了崇王五年,对崇王家里的东西也算十分了解了,这才留下来,整理从崇王府搬来的东西,准备在忠顺王爷前来查看的时候,姐说凑趣,此时两个家伙一边整理,一边假惺惺地大发感慨。
    “真没想到,堂堂亲王府邸,原本一派钟鸣鼎食之家的气象,怎么就这样说败就败了呢?”詹光站在一座十二对开的玻璃大插屏的下面,仔细观察着那玻璃彩绘上的文雅图样,低声喟叹道,他的声音里多少有一点点悲戚和内疚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对自己另择明主的睿智的赞赏,以及一点点隐含着的,猫哭耗子的假意悲伤。
    他一边假惺惺地低叹着,一边用带着丝绸手套的手,轻轻擦拭着玻璃雕花上面,那一层层闪光的彩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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