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绚尘闭着眼睛,轻轻将头枕到靠近床的窗户沿子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心中的苦闷也一时间翻腾起来,又觉得嗓子又冷又痒,她张嘴欲咳,却猛然凝固住身子,然后慢慢躺下,将一阵剧烈的咳嗽慢慢憋了回去。她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孱弱得几近虚无,她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似乎正在从一个活生生的人慢慢蜕变成一只虚无的亡灵,她知道自己的情况,不是什么使使小性儿故意把自己搞病了,而是她的身体状况,在封印的情况下和心情的好坏息息相关。
    昨天,也就是六月初五的早上,她无意间听到了下人仆妇们说闲话,才猛然知道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偌大的家业,已经全部投进了自己住的这座广阔如同神界的百花园中,再也不可能退回到自己手上了。从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堆满了沉重的巨石,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姑姑,对不起那个“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被赶出家门的姑姑,她的潜意识里,那个对自己仿佛母亲一样温柔慈爱的姑姑,真的有资格,有权力分得父亲留下的家业的几分之一,毕竟那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而且不仅仅是血脉的亲情,更是相处出来的感情,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很能干,将原本小小的林家变成南方帝国有数的富豪,数百万两的黄金,那可不是朝廷一时半刻可以筹集过来的庞大资产,说成富可敌国好像也不为过,随便分给姑姑几万黄金也不算什么吧?然而如今,她连自己的那一份都保不住,还谈何给姑姑分一点呢?
    如果说崇王府将这些钱财自己吞了,花了,嫖了,挥霍了,那么以她那率真直接的性格,说不定真的会拉上银尘,万剑心哥哥之类的人大闹一场,毕竟人不蒸馒头争口气也是应该的,可是这钱偏偏花在了这座庄园之上,这座省亲别院上,花在了皇帝的宠妃身上的,这样一来她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了,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上一切都是皇上的,甚至连是非曲直都是皇上的,她还有什么资格从皇上那里,从宠妃那里争取到一丝一毫呢?
    她的家产,不仅仅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更是父亲母亲对自己未尽的爱,她很想将这些留下来,哪怕最终这些都进了丈夫的腰包,她也至少在名义上,依然持有着这样一份沉重的爱,然而从昨天起,这些钱财,这些用闪闪发光的金子堆砌起来的虚无而庞大的感情,都从她的身边,甚至从她的身体里被硬生生抽走了,被彻底剥夺了。百花园无论如何极尽奢华,极尽精美,其实都和她没有丝毫的关系,这是静嫔娘娘的园子,这是静嫔娘娘的私产,甚至更崇王府都没有任何联系。崇王府,或者更准确地说,她的舅父舅母,靠着借花献佛一样的阴暗手段,用林绚尘的钱,为自己捞来了无形的荣耀与灵皇的信任,而真正付出一切的林绚尘,什么都没有得到。
    她依然是一个寄养在亲戚家的孤独女孩,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一言一行都必须谨小慎微,免得被主家挑毛病,就这样还落得无数白眼非议,仅仅是因为她比别人多吃了人参养荣丸而已。她知道那所谓的名贵药材,哪怕吃上一辈子,亦不过数百两金子的用度,甚至每年的花费都不用金子,而是用银子支付,说到底不过几千上万的铜钱而已,和她数百万金子,也就是数百亿铜钱的家产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可就是这样,那些下人仆妇依然喋喋不休地背后议论着她,而这种议论,居然得到了崇王夫人的默许,甚至暗地里的鼓励。
    林绚尘完全没法理解舅妈的想法,她也不敢想象这世上还能有这样不知廉耻的人。她以前仅仅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王夫人似乎对自己有点偏见,在家族聚会上,她这个小侄女可以在老太太怀里撒娇,在姨太太怀里撒娇,甚至可以被舅舅抱一抱,却唯独必须在大太太面前规规矩矩,甚至于,这个偌大的王府中,唯一能够骂她的唯一有胆子骂她的,就是这座府邸中真正的掌权人大太太王氏。在昨天之前,她对这个女人只有一丝提防和畏惧,而昨天听到了那几个嚼舌根子的仆妇的话后,她对于这个人,心中居然开始有了恨意。
    她对这种陌生的感觉十分恐惧,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恨自己的亲人,王夫人是发善心将她接入这座王府里的人,是真正花钱好生养着,教育着她林绚尘的人,她告诫自己对于这样一位美艳又温柔的妇人应该只能抱有感激,可是如今,当她偶然间得知真相的时候,她的心里,居然慢慢渗流出黑色的仇恨。
    因为这种感觉,她开始有些讨厌自己。
    因为这种感觉,她开始迫切地希望逃离这里。
    因为这种感觉,她对五年多前的那场秘境浩劫,居然再次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向往之情。
    她向往着那种自由,尽管她还不知道那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的生活,但不妨碍她希望再次过上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在那里,她看不到勾心斗角,看不到尔虞我诈,看不到笑里藏刀,更听不到闲言碎语,因为那种生活里,一切都是凭实力说话,背后议论一位分神高手,是没法将分神高手说成化气高手的,甚至于,就算是千夫所指,只要自己本事厉害依然可以活得逍遥。魔威阁名声臭吧?毒龙教名声糟糕吧?这两个门派的弟子,面对圣水派那些道貌岸然的师姑们的指责,又会表现出多少惊恐和担忧呢?那是师姑们的口舌,又能将他们怎么样呢?林绚尘甚至清清楚楚的记得,面对明泉师姑那朝廷皇上来威胁,无论是蒋力士大叔,还是万剑心哥哥,甚至银尘哥哥,都是一副仿佛听到猴子叫的神情,而那样的威胁,落到着崇王府里的任何别的人头上,那都是要哭爹喊娘,跪地磕头的。
    她向往着那样的自由生活,哪怕那样的生活很短暂,哪怕那样的生活充满了凶险与杀戮,也好过在这繁花似锦的大庄园里,如同玩偶一样压抑地规规矩矩地活着。她向往那可以随性作诗,随意画画,随时唱唱小曲儿的生活,而她如今的生活,就仿佛羽毛鲜亮的金丝雀儿,关在珐琅制成的笼子里的生活一样。她这五年来,真正放松的时候,只有在家庭聚会上行酒令的时候,和在老太太怀里撒娇的时候。
    林绚尘就这样闭着眼睛,靠在窗沿子上,既不能睡着,也不能醒来,她怕了,她怕面对这座王府,怕面对这座王府里的姐妹,怕面对老太太,怕面对二哥哥,最怕面对的,还是那位大大的舅妈,她在此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嫁妆,父亲的资产,都已经被这座庄园的主人挥霍,都变成了百花园里的每一块好看的砖儿,都变成了漂亮的花儿叶儿,甚至变成了她的潇湘馆,变成了她如今享受着的,漂亮舒适又规矩缠身的生活。
    “这么想来,侬也不算是什么都没得到,至少这座潇湘馆,算是父亲给侬的吧?不论是谁建的,至少,这是父亲给的。”林绚尘不知怎么就想到这一点,她猛然睁开眼睛,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小小的身影仿佛虚幻的魔灵,轻飘飘地腾空而起,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她使劲生个懒腰,使劲吸气,仿佛这院子里的空气,都是父亲娘亲的爱一样,要被她完完全全地吸进身体里。紫鹃此时刚刚训斥了外面扫院子的小丫鬟几句,正好进门来,一眼看到林绚尘那一连串行云流水也似的动作,登时惊得俏脸发白,愣在门槛上面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林绚尘跑到镜子前面,手忙脚乱地呀将头上一大把黑油油亮闪闪的头发扎起来,却也总弄不好那传说中宫廷妇人们流行的奇怪式样,慌乱之中将梳子摔在地上,才将紫鹃惊醒过来,赶紧一个箭步急冲过来,将自家小主子扶稳当了,这才赶紧从梳妆台上又拿出一把梳子来。
    “小姐怎么起来了?可是好些了么?”
    “好多了,许是早上醒得猛了些,有点岔了气。紫鹃,你说这头发怎么盘来着?”林绚尘的嗓音又变成平日里那糯糯中带着仄仄音调的正常声调了,而不是生病的时候那嘶哑的声音,这一点让紫鹃着实放下一大截子心了。
    “小姐还是奴婢来吧。”紫鹃手法娴熟地盘着林绚尘的头发,心里却是想着另外一番话:“小姐的头发比起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女孩,不知道要长多少浓密多少了,要不是奴婢这么几年来专门总结出一套盘头发的技巧,按照那些女孩折腾顶上两三根毛的方式,也不知道多难看呢!小姐呀小姐,你这真是人有多愁,发有多长啊!”
    接下来又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算是将自家小姐收拾停当了,此时林绚尘已经在穿上多躺了一个时辰,这样算下来,居然已经从早上一直拖到了饭点了,可是潇湘馆上下一屋子的人,还没有用过早饭呢。
    林绚尘看着黄铜镜子里的自己,身上又是那件质地名贵,却也毫无花纹修饰的一水绿的长袍,只觉得衬得自己脸都绿了,可是这时宫中的那位娘娘赏下来的衣裳,她可是不敢不穿的,不知道怎么的,她此刻居然有点想穿起当年那件鹅黄色的解语宗长袍来,虽然听万剑心哥哥说解语宗不是什么好地方,可那里发下来的衣服,倒也是极结实耐用的,而且收腰,不像这一身,直上直下得如同筒子一样。
    林绚尘扁扁嘴,自顾自地从房间里一处暗格中取出一根宽款的腰带系上,束住腰身,再微微收腹翘臀,总算让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像是女孩了。算算今年,她已经十七岁了,虽然一直以来都是病怏怏柔柔弱弱的样子,全身上下也没有几两余肉,可是好歹也长高了许多,胸脯的位置上也长出了许多肉来,和她原本清瘦苗条的身子相比,居然显得不太对称起来。她伸手按按自己的小胸脯,想将它们按进身体里一点,可是用手指头想也知道不可能的。她也观察过王府里的其他姐妹,好像没有一个如她这样的,都是腰腹上一团白花花的脂肪,胸脯却有些平,想来自己长成这特别的样子,是因为吃多了人参养荣丸么?
    她身后的紫鹃看到她拿出的那根腰带,不禁一惊,掌管了潇湘馆里一应事物的她,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根腰带来!她的父亲母亲都是这王府里放出去的奴才,她自己也是所谓的“家生子儿”,地位比外面买来的奴婢高多了。她的父亲如今开了一家珠宝行,生意兴隆,连带着她这个伺候人的大丫鬟也开了眼界。她可是很清楚地记得,就在年前,她回家过年的那几日,父亲还向着她炫耀一副图画儿呢。那幅图画上,赫然就是小姐拿出来的那根腰带的材料,只不过当时还是一块一块的石料而已。
    林绚尘的那根腰带,实际上是用一种极为名贵的翡翠切割成大小形状都相等的小块,然后用雀金裘中挑上上好的料子做成一个个方格形状的束带一样的框架,包住石料的四周,仿佛镶嵌珠宝一样串联起来,做成缠腰一样的宽边腰带。那腰带可与平常的腰带完全不同,根本不能像绳索一样两头抓着系在一起,而是要沿着腰带上专门留出来的皮带扣一样的雀金裘的眼子一层一层穿过去,从头到尾也不用系一个结,平平地束在腰上。那雀金裘就已经是很名贵的织物了,就是用孔雀尾巴上的羽毛,选色泽最好的一小部分纺织成线织成的细软,却也只能算作腰带的边线,那腰带中间的一块块翡翠,紫鹃记得很清楚,似乎是远方夜魔国的贡品翡翠之心,那小孩掌心那么大,三分之一手指厚度的一小块,抵得上成年人拳头那么大的普通翡翠三四块,说成价值连城也不太过分,那一小块翡翠心上面,要求三种不同颜色的绿,从最浅到最深的颜色之间,不能有任何一道明显的线条,要平平润润地仿佛水墨一样舒缓地过渡下来,每一块翡翠心,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过去,都要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却决不能如同水晶那样出现明显的棱面或者棱线,就连折射出来的光都必须如同水光一样,温润可人,不能有丝毫突兀的地方,每一块翡翠心放在太阳底下,都只能透出一片晶莹润泽的光来,不能有任何一点儿焦点,更别说出现色带,白班,暗快之类的严重瑕疵。那经过精挑细选,有被精细打磨,制造成小方块的翡翠之心,就连紫鹃的父亲身家万金,也只能弄来一张画册解解眼馋,涨涨见识,居然没法获得一块实物,而此时,自家小姐腰上的那一条带子上,数来数去竟然不下十七八块这样的翡翠心儿,那这么一条带子,这世上可有人买得起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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