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大怒:“为父说的是你,不是旁人!你要是不能一生顺遂,为父多年努力怎么不是打了水漂?”
    方闲抬头直视方解,正色道:
    “昔日齐朝时,父亲戮力公事,清廉自守,多有政绩,只因不愿为了巴结上官搜刮民财,始终只是七品县令。
    “最近数年,父亲大展宏图,青云直上,而今已是官居四品。父亲自身未变,前后境遇为何天差地别?
    “皆因大晋立国。
    “这大晋的天下,前有父亲国战浴血之力,后有父亲勤政为民之功,而今,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正是因为类父亲者多矣。
    “子承父志,孩儿既视父亲为榜样,自当效仿父亲当年义举,为国征战沙场浴血,不求扬名立万,但求无愧于心。
    “却不知,父亲方才这番不符合一惯作为的话,从何而起?”
    说着,不等怔怔失神的方解说话,方闲目光如箭地紧接着问:“难不成,已成四品大员的父亲,不负拥有七品县令的本心?”
    方解老脸一红。
    他旋即恼羞成怒:“胡说八道!为父从未变过。”
    方闲肃然行礼,一揖到底:“父亲大义!”
    方解:“......”
    方闲道:“父亲大义从未变过,孩儿深信不疑,如若不然,今日曹捕头前来寻求帮助,父亲也会拒绝得那般干脆。
    “父亲,明日孩儿就要离家,不知父亲有何训诫?”
    方解面如锅底:“为父何时同意你离家从军了?”
    方闲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父亲,孩儿业已成年,此事可以自己做主。不过,在孩儿看来,父亲不会不同意。今日父亲反对孩儿,岂不是在否定过去的自己,否定今日的身份功业?”
    方解:“......”
    他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示意方闲赶紧闭嘴。
    抬头看一眼皎月,他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叹:“我方解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儿子?”
    方闲再度躬身作揖,庄重无比地道:“孩儿多谢父亲,将孩儿教导成如今这副模样。”
    方解看着自己已经长大成才的长子,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懊恼,更不知是该夸赞还是该发怒,就这么定定默然了半响。
    末了,方解把手按在方闲肩膀上,示意对方直起身抬起头,声音厚重地道:“沙场征战凶险莫测,为父没什么好训诫的,只有一句话,望你时时铭记,不可有片刻忘却。
    “一定,一定要活着回来!”
    第八八三章 沙场报国(5)
    方家大宅外,一座屋宇屋顶。
    “从古至今,每逢改朝换代,都只是换一群人来做权贵,权贵们的面貌并不会有多大改变。有时候甚至一个皇朝、国家亡了,地方上的官吏都没换多少。”
    干将远远望着方解、方闲父子,有感而发——有赵宁的帮助,他能听见对方的谈话,“唯我大晋不同。
    “时至今日,旧官吏不是被改变就是被淘汰,国中鲜有贪赃枉法、尸位素餐之辈,国家面貌被改变了,世道规矩也变了,这是一个真正全新的国家,是真正盛世将要降临的征兆。”
    莫邪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看了好些个高官大员,竟然没一个有能拿出来说的污点,这跟她一惯的认知完全不同,让她也开始相信一些之前不相信的东西。
    不过莫邪并未打算就此完全认输:“大晋的官吏恪尽职守、克己奉公,当然是因为有信念,但我认为更重要的还是国家对权力的约束。
    “若是没有国人联合会,我不相信这些官吏会这么守规矩。”
    说到这,莫邪看向满脸笑意的赵宁:“国人联合会现在确实用处很大,有他们卖力监察官府作为,短时间内大晋的官府的确会很好。
    “但这天下没有完美的制度,人都是有贪恋是会堕落的,人性的暗面根本无法根除。假以时日,若是国人联合会坏了,那当如何?
    “国人联合会如果跟官府沆瀣一气,达成利益同盟,那百姓头上可就压了两座大山,境遇只会比之前更加糟糕。”
    莫邪说的这些赵宁都想到过,而且想得很是清楚、深入。
    大晋的革新战争进行了这么多年,赵宁对国家、官府、百姓的关系,亦或者说天地人三者的关系,早已参悟得极为周到。
    他道:“情况不会更糟。最糟的情况,不过是像齐朝末年一样,百姓们被欺压得活不下去,只能群起造反,天下再度改朝换代而已。
    “官府想要拉国人联合会下水,不是那么容易,国人联合会成员换届很快,绝大部分人不能连任,自身不会得到稳固长久的利益。
    “当然,最重要的不是制度。老板娘说得对,世上没有完美的制度,即便是有,也很难保证它不会变坏,毕竟大部分人总是逐利且自私的的。
    “所以革新战争的核心从来不是建立国人联合会,而是让天下百姓觉醒,让他们拥有革新思想,彻底摒弃奴性,追求公平正义。
    “当特权不被世人容忍,强者欺负、驱使弱者不被世人接受,它们才会失去存在的土壤,真正从人世间消失。
    “当平民百姓把天子视作跟他们一样的人,在后者面前不赔一个笑脸不稍微弯一下腰,不因为对方的嘘寒问暖受宠若惊,不觉得对方到自己家里坐一坐自家就蓬荜生辉,那就是真正没了奴性。
    “当世人不敬畏手握权力的人,只敬重道德高尚的人,不敬畏权力财势,只敬重有利于公义的言行,天下也就不会再有不平等。”
    莫邪莞尔一笑,“这正是我想说的。同时也是最难做到的。
    “如你所言,那可不是一时之功。”
    赵宁气度平和:“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干将见莫邪终于不再死鸭子嘴硬跟他们争锋相对,心情大好,决定趁热打铁:“还有普通人没看,走走走,时间不多,得抓紧。”
    ......
    砖窑,灯火通明,伙计们都在挥汗洒雨的忙碌。
    “停停停,都停下,赶紧停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老李,快让大伙儿停下,你们这是要我死啊!我跟大伙儿无怨无仇,大伙儿为何如此害我?!”
    身着绸缎腰悬玉佩,满脸红光的窑厂大东家跑进大门,一看见伙计们竟然还没收工,吓得亡魂大冒面如土色,连忙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央求大伙儿停下来。
    “东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大伙儿不过是多做点活计,怎么就是害你了?这是帮你多赚银子!”
    大师傅李长安一边擦着汗一边迎过来,奇怪的上下打量大东家,“平日里你不让咱们加班加点也就算了,如今可是全面战争时期。
    “大伙儿都想为战争出把力,多造些陶器瓷器多买些钱让国家多收点赋税,东家你也能多赚点银子,岂不两全其美?”
    大东家兔子一样上窜下跳,打断伙计们的忙活,听了李长安的话,哭丧着脸道:“什么多赚银子?你们这就是在害我,就是想要我死!
    “若是我们有特殊情况必须加班加点,那不仅得全体伙计同意,还得提前报备给国人联合会与官府,获得他们的同共批准。
    “那是你们想多干就多干的?
    “赶明儿要是让人知道我这里出了擅自加班的事,官府跟国人联合会马上就会来把我的窑厂查封了,犯了这种错误,十年之内我都别想再开门!”
    李长安扰扰头:“真的假的?”
    大东家被他这句话气得七窍生烟:“朝廷派来的革新先生,给你们教授新法常识的时候,你都干什么去了?他们的话你真就左耳进右耳出?”
    李长安连忙摇头:“那不敢。可咱们这是自愿,是为了国家战争出力,这都不行?”
    “行你个鬼!”
    大东家很想踹李长安一脚,这种事他以前经常做,但现在却万万不敢,只能重重跺一跺脚,显得很是滑稽,“你说你自愿有个屁用?
    “齐朝的时候,哪家商号、作坊、矿场要伙计们没日没夜的劳作,不是说的伙计们自愿?
    “今天我敢让你们‘自愿’加班,明日我就得‘自愿’献出这间窑厂,还得‘自愿’去大牢里吃好多年的牢饭!
    “你敢‘自愿’,我还不敢‘自愿’呢!”
    李长安:“......”
    他只能扰头。
    “回家,都回去,赶紧回去!”大东家像是撵苍蝇一样赶着伙计们下工。
    伙计们面面相觑,有人欣喜,有人轻松,但大部分人却觉得很是可惜,这想为国出力都不行?
    “东家,你看,河东正在大战,将士们血战沙场,年轻人在拿命保护我们,我们又不是没良心的人,怎么能不做点什么帮帮他们,帮帮国家?”李长安被大东家推着出门时还是不死心。
    大东家没好气地道:“你想夜以继日的干活?行啊,去军械作院,那里现在正在日夜赶工,给将士们打造兵刃武器。”
    李长安摇了摇头:“我可不会制作兵器,我就会烧窑。
    “大东家,咱们就不能跟官府、国人联合会申请一下,每天多干两个时辰?凭什么他军械作院可以多干活,我们就不能?”
    大东家啼笑皆非:“咱们这是窑厂,不生产战争相关的东西,咱们想日夜赶工,官府跟国人联合会根本不会同意。”
    李长安无言以对。
    被推出了大门,他回头看着摆手示意他快走的大东家,感觉很是复杂,嘴角抽动了半响才感慨道:
    “这世道真是变了,竟然还有东家拼命拦着不让伙计多干活的,连钱都不敢赚还算什么东家?”
    “三叔,你这思想有问题啊,难道你还想过你之前那种日子?我可是听我爹说,你之前在窑厂没日没夜的干活,赚的钱也没现在多。”
    一个打着赤膊的精瘦年轻人从后面追上来,一边走一边拿衣服擦身上的汗水,擦完竟然双臂一翻,又把衣服穿在了身上。
    “你懂个屁!”
    李长安踹了侄子一脚,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你真以为我脑子糊涂了,不记得革新先生讲的大晋新法?
    “那我不就是因为现在日子好了,心里感谢国家,这才想为国家多做些事?你个小屁孩,没吃过苦头,根本不知道珍惜眼前的生活!
    “这要是国家没钱打不赢仗,往后那狗-日的秦军占了河东,我们还能有好日子过?我心里着急,火烧一样,你懂不懂?
    “我也就是年纪大了,不符合要求,没法投身行伍,若是让我年轻十年,我必然抄刀跟那狗-日的秦军干到底!”
    精瘦年轻人李青猴嬉皮笑脸地道:
    “三叔,你就没想想,咱们就算多造些陶器瓷器出来,可现在国家在打仗,大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根本不会有人买那么多陶器瓷器?”
    李长安愣了愣。
    他倒是没想过这茬。他就一个烧窑师傅,平日里不接触买卖,哪里能一下子想得那么多?
    “三叔你怎么不说话了三叔?你不会没想到这茬吧?这可不符合你一惯英明神武、思虑周全的大师傅形象啊!”李青猴没大没小地嘿嘿直笑。
    “笑,笑你个头!”
    李长安恼羞成怒,又踹了李青猴一脚,“你脑子灵光,怎么没见你事先想出个办法来?现在耍嘴皮子,我看你是皮痒了欠收拾!”
    李青猴屁股上挨了一脚,半点儿没觉得疼,随手拍了拍印出来的鞋底子,挤眉弄眼地道:“三叔,其实我已经想到了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李长安嗤之以鼻。
    这侄子打小就顽皮,十岁之前忙着掏鸟窝、玩牛粪,十岁之后忙着爬寡妇的墙、调戏小姑娘,这还没到二十岁呢,已经是十里八乡的小娘们们闻之丧胆的瘟神,想娶妻过门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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