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然,就凭武宁节度使的修为和他麾下的高手强者,断然不可能抵挡忠武军的兵锋。
    两军的暂时僵持,让赵宁有了行走徐州的时间。
    他当然要走这一趟。
    身为皇朝太子,老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喊着要给天下百姓公平正义,不过是在空中建造楼阁,只能让自我感觉良好。
    不脚踏实地深入百姓群中,一复一日、年复一年亲眼去看百姓的生活遭遇,亲耳去听百姓的心声想法,去探查无良权贵富人是怎么压迫下层平民的,如何能确保大晋的国是政令、律法条文确实保护了平民百姓?
    大晋的公平正义,一定要是平民百姓想要的公平正义。
    而不能是赵氏、朝廷、官府、舆论掌控者自认为的公平正义。
    除此之外,赵宁沉入世道市井底层,也能找到将革新战争扩展到中原的最好方式。中原就是中原,不是河北不是河东,革新战争的方式需得因地制宜。
    用干将的话说,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至于行走过程中,尽量散播公平正义的精神,为此地的革新战争奠定一些基础,既是顺手为之,也是必须要做的。
    与之相比,保全徐州,让徐州值得保全,就真只是顺便施为了。
    而如今进入到中原、徐州的大晋朝廷力量,远不止赵宁一人。
    船行大半日,到了徐州城外。因为赵宁没打算现在进城,船客们再度感谢了赵宁,陆续与他告别。雷闯拍着赵宁的肩膀,豪迈而亲切地道:
    “他日进了城里,一定要去找老哥,别的不说,老哥一定会让你喝徐州最好的酒,进徐州最好的青楼!你得相信老哥,老哥绝不会食言。”
    赵宁笑着道:“当然,从沛县到徐州,试问谁能不相信雷兄的品性?”
    这大半日他俩一路闲扯,关系亲近不少,雷闯是大大咧咧的性情中人,赵宁跟他相处起来颇为自在。
    雷闯闻言眉头一挑,哈哈大笑三声,转身踏上了码头。
    “赵公子,咱们就此别过了,山高水长,希望来日还能相见。”小翠正儿八经蹲身行了礼,长长睫毛下的水亮眼眸一眨一眨时,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但当赵宁真转身看向她,她又羞赧地低下了头。仅仅只是承受赵宁的目光,便让她禁不住霞飞双颊,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下意识捏着衣角。
    赵宁看了这个衣着朴素、说不上多漂亮的船家姑娘好几眼,在对方耳垂都红得几近透明的时候,说了一句让对方怎么都想象不到的话:
    “小翠姑娘,在下可否跟你回家?”
    第六八一章 你相信正义吗?(4)
    小翠吃惊地抬起头,张圆了樱桃小嘴,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明艳的晚霞下,她这个表情格外有趣。
    正在收拾杂物的老船工闻言一滞,忍不住转头看过来。
    “赵公子休要打趣奴家......”接触到赵宁近在咫尺的目光,小翠又娇羞的低下了头,蚊蝇般的声音中,明显带上了几分不知如何应对的慌乱。
    或许她是怕赵宁看似正人君子,实则品行不端见色起意,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赵宁叹息一声,佯作惆怅、惭愧:
    “不瞒小翠姑娘,我的路还很远,但因为盘缠不多,已是不能日日住店,这才想去小翠姑娘家借宿一晚,混一顿热饭吃......”
    小翠再度抬起头,讶异不解地道:“公子竟然如此,如此......既是这般,那先前船客拿出银钱报答公子的相救之恩时,公子为何还要执意拒绝?”
    赵宁神色一肃:“我辈读书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是为了贪图钱财?若是收了船客的银钱,这便不是彰显正义,而是在做一笔生意,有污圣人教诲!”
    小翠一脸茫然,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但因为读书少,一时间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地方。
    眼看老船工要走过来,赵宁紧紧注视着小翠,先一步道:“小翠姑娘,今日我帮了大家,也帮了小翠姑娘你......”
    言外之意,小翠要是拒绝他,那就是忘恩负义,简直是侮辱赵宁今日相救船客们的正义之举。
    其实赵宁用不着道德绑架小翠,在他认真凝望小翠的时候,后者就已经心跳急促面红耳赤,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只要赵公子不嫌弃,奴家......奴家这就带赵公子回家......不,是跟赵宁子一起走......不,不是,是回家吃饭......”
    言语上的混乱让小翠禁不住手忙脚乱起来,稀里糊涂的比划了几下,自觉实在是没脸见人,干脆扭着头跑到船尾去收拾东西去了,把赵宁丢给了老船工。
    老船工张了张嘴,无奈地看了看不知道在收拾什么的小翠,暗暗叹息,已经答应的事不好立马反悔,只能堆起笑容对赵宁道:
    “赵公子今日仗义出手,老头子理应相谢,一顿饭着实不算什么,赵公子千万不要客气。就是咱家还有些距离,回去得要一些时间。”
    赵宁松了口气般笑着道:“无妨,赵某帮助撑船就是。”
    老船工说得不是虚言,客船离开泗水驶入一条小支流,顺着七拐八弯的河道走了二十来里,赵宁才看到一座偏僻的村落。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暗青色的天幕笼罩四野,多以茅草为顶的村舍里,鲜有透出火光的,显得格外静谧寂寥。
    走近了便可发现,每座房子前的村民都在趁着最后一点天光,或忙碌的收拾院子里的粮食、鱼干,或坐在屋檐下吃饭,或挑水洗衣。
    对乡野百姓而言,灯油太过珍贵,等闲根本用不起,天黑的时候也就是休憩的时候,一日所有活计都得在天黑前做完。
    小翠家除了爷孙俩,就只有小翠体弱的娘,因为劳力不足,能种的地有限,乘着早年间小翠父亲还在时积累的一点薄产,他们半买半租了一条客船讨生活。
    房屋并不高大,院子倒是颇为宽敞,不过一多半被开辟成了菜畦,赵宁跟着小翠、老船工进门时,小翠的娘早已将饭菜做好。
    干饭自然没有,好在粥不算稀,菜倒是有两盘子,一盘是赵宁叫不出名字的蔬菜,绿的黄的紫的,合着蘑菇堆了小半盆,一盘是鱼干,数量也不少。
    回到家里小翠明显自在不少,招呼赵宁落座,用缺了个口的陶碗为他盛了满满一碗粥,自己用的则是小碗,粥亦只有半碗,坐在桌边的时候颇为不好意思,大抵是觉得饭菜太过简陋,怕赵宁瞧不上。
    乡村之民,最不想被外面的人瞧不起。
    “赵公子是我们的恩人,不可怠慢,小翠,去你二伯家借点酒来,就说是我说的,有多少拿多少。”老船工态度坚定,赵宁想要开口都被他阻止。
    听说可以拿酒招待赵宁,小翠很是高兴,底气足了不少,好像这样就不显得自家寒酸,放下碗筷麻利起身,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赵宁没有多打量房屋陈设,这不太礼貌,但他进门时的一眼,就将各种情况纳在眼底。屋里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必要的柜子桌子,连椅子都没几把。
    小翠的娘是个典型农家妇人,有老船工在场,她几乎都不说什么话,连吃饭的动作都很轻,小翠刚刚抱着酒回来,她的饭便草草吃完,早早消失在众人视野。
    赵宁看得出来,小翠的娘没有吃饱,至少对方平日里不该只有这点饭量——他知道农家人有多能吃。
    黄酒上桌,老船工开始劝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这别的没有,河里的鱼不少,拿来下酒正好,赵公子若是不嫌弃便多喝些,咱们不醉不休。”
    酒水的味道并不好,赵宁也算见多识广,前世不是没落魄过,但这么难喝的酒还是第一回 碰到。不过,赵宁喝得并不比老船工慢。
    酒菜闲谈中赵宁得知,小翠的父亲在一次出村给小翠的娘抓药时消失,五年过去,至今生死不知,爷孙俩做客船生意,也有要找对方的意思在。
    小翠的娘因为没有得到医药的及时救治,落下了病根,不仅脑袋不太好使了,说话也不利索,久而久之便不再说话,虽然身子骨弱,平日里仍旧闷头干活。
    一个时辰后,赵宁“醉倒”在桌前。
    “扶他上床吧,希望他能一觉睡到天亮,到时候早些送他走,应该什么事都不会有。”老船工喝完最后一碗酒,吩咐静坐在桌前相陪的小翠。
    小翠点点头,起身绕到赵宁身后,抽出对方一只胳膊扛在肩上,一手揽住赵宁的腰,轻轻松松就把赵宁扶起,放到了墙边的床上。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翠的娘已经入睡,爷孙俩还坐在门前,老头子抽着旱烟,少女双手撑着下巴,两人俱都没有言语,不知在等待什么。
    见少女不时回头看向赵宁所在的方向,老船工的声音在浓稠的黑暗里、明灭不定的火星中低沉响起:“再多看也用,早些收了心吧,留他在这里只会害了他。”
    小翠无声点头,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
    少时,一道声音在篱笆外响起:“大伯,癞狗他们回来了!”
    老船工磕磕烟灰站起身,带着小翠走出院子。
    他们的家在村东头,爷孙俩就着月光,踩着无比熟悉的道路,跟前来报信的人到了村西头,进了一座颇为宽敞的村舍。
    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火苗在清冷的夜风里微微摇曳,将聚集在屋子里的众人的面孔衬托得明暗不定,不无扭曲恐怖之意。
    老船工刚进院子,蹲在各处的男人们就站了起来,有叫大哥的有叫大伯的。
    他带着小翠进屋,径直坐到了桌子的首位,里里外外几十个汉子,除了两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都只能站着。
    灯火映照着大伙儿黑瘦的身影,有人身材格外高大,有人额头有一道疤,有人肿着半张脸,门牙缺了好几颗,有人捂着还隐隐作痛的胸口,不时龇牙咧嘴。
    这些汉子,竟然就是白日在泗水河上抢劫客船的河匪!
    “大伯,你们怎么把那小子带回来了?这不是引狼入室嘛!”
    “听说大伯灌了他不少酒,这是打算待会儿把他绑起来,报白日的一箭之仇?大伯高啊!”
    “对对对,这小子白日下手可狠,咱们不好好扒他一层皮,都对不起我这一嘴被磕飞的牙齿!”
    众人七嘴八舌。
    老船工重新点燃了旱烟,一时没有开口的意思,站在她身后的小翠用警告的目光扫视那几个说话的人,沉声道:
    “明日一早他就会离开,让他好好的走,谁也不要拦他,不可找他的麻烦!”
    小翠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严肃态度强硬,既不羞怯也不少女。
    “小翠,你不会真看上那小子了吧?你这是被对方灌了迷魂汤了?”
    “一个外乡小子,才见了一面,你就这么维护他,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外面的人不可信,小翠,你要以大局为重,那小子也就是长得好看,能有什么本事......”
    说这些话的,都是村里的年轻后生,其中不乏醋意深重者。
    小翠耷拉下眼帘,毫不客气的出言教训:“白日刚刚在人家手里吃了亏,现在就全都忘了?人家没有本事,能让你们都泡在水里?”
    没了门牙的年轻汉子不敢直视小翠锐利的目光,低下头小声反驳:“那还不是因为你没出手,你就是看上他了......大伯也没出手,否则......”
    “否则怎么样?跟对方斗得两败俱伤?”
    小翠冷冷打断,“我跟祖父不出手,咱们也就是少一趟生意,要是出了手,拼个鱼死网破,明日张麻子的人来了,我们都得完蛋!”
    牙齿在白日被打飞的汉子不说话了,但不服依然挂在脸上。
    小翠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笑了起来,一脸少女纯情地道:“再说,我看上他又怎么了?他就是好看。不仅好看,重要的是有本事,我哪点亏了?”
    几个年轻后生眼见小翠面犯桃花,一个个是气得咬牙切齿,却偏偏自知技不如人,没法反驳小翠这番话,恨不得捶胸顿足。
    一名坐着的六旬老者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对老船工道:“大伙儿今日失了手,没能拿到银钱,咱们在刀铺的订金白交了不说,关键是没能再添几把长刀。
    “明日张麻子带人来了,咱们手里的家伙什不够,如何跟他相斗?”
    第六八二章 你相信正义吗?(5)
    村子里的鱼干味遍布各处,随着夜风不断往鼻子里涌,这让坐在屋顶上听脚下屋子里众人议事的赵宁,感觉不是那么舒坦。
    挥了挥衣袖,在身周布下一层真气屏障,将气味隔绝在外,赵宁继续聆听小翠、老船工他们的对话。
    从赵宁的位置看去,院子里或站或坐的村民,虽然大多隐没在黑暗里,但只要他想,就能看清每个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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