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赵宁摆了摆手,打断走到近前想要说些什么的扈红练,他收回看向空白天际的目光,左右扫了一眼死在各处的狄柬之护卫,“准备祭奠英灵。”
    狄柬之的护卫当然不是英灵,赵宁要祭奠的,是曾经战死这片湖淀的义军将士。既然他来了这里,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做。
    ......
    唐兴县走水了。
    李虎一只手拖着一个昏迷的百姓,臂弯下夹着一条狗,从烈火熊熊的屋子里冲出来的时候,房梁猛地坍塌,梁柱差些砸在他的头上。
    把人交给外面的百姓帮着搀扶救助,衣袍头发都被烧得焦黑的李虎,顾不得多喘几口气,转身冲向了另一座失火的房屋。
    不只是他,周围冲进燃烧房屋里救人的衙门官差、民间修行者,都是差不多模样。
    县衙的水龙队成员,一部分驾着水车不停尝试浇灭一座座燃烧的房屋,一部分则奋不顾身的埋头冲进火海。
    相比较于其他人,专门负责救火的他们训练有素、意志坚定,是这场行动中的绝对主导,而正因为奋不顾身,他们的伤亡不小。
    赵宁回到唐兴县的时候,这场波及几十间房屋的火灾,已经在众人的努力下被解决,亏得是县衙水龙队行动迅捷,百姓没有太大伤亡。
    倒是水龙队自己,有几名成员没从火海里跑出来。
    附近的百姓们拿出毛巾伤药、清水等物,帮助李虎等人和水龙队成员包扎伤口,犒劳他们的辛苦,眼神中充满尊敬,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另有一批百姓,则在县衙修行者的带领下,把纵火者绑了起来。
    纵火的人,是县城的地主大户。
    他们跟徐地主有勾结,眼看着徐地主被捉拿,自知阴谋败露自身无法幸免,绝望恐惧之下竟然丧心病狂的开始纵火,嚷嚷着要大伙儿一起死。
    若不是左车儿发现的及时,带着麾下修行者快速镇压,这场大火恐怕会把整个县城烧了,绝不会只是影响几十间房屋。
    李虎等人救火的时候,左车儿带人把四面奔逃,想要逃离唐兴县的纵火者,一个一个都给拦截了下来,没有让一个恶贼走脱。
    “一应案犯,交给国人联合会跟县衙同共审理。”赵宁帮助救治了几个重伤濒死的水龙队成员与百姓,最后向赶过来听令的县令与李虎吩咐道。
    唐兴县的国人联合会还未成立,正好借着这次的风波构建班底,让他们发挥该有的作用,在百姓心中竖立起相应声望。
    具体细节赵宁不会亲自操持,真正该发挥作用的是新法新制。
    狄柬之在河北河东布下的诛心之局,虽然已被赵宁等人事先察觉,做出了周密的安排予以破坏,不会再如狄柬之期待的那样发展。
    但如今看来,旧势力不会甘愿失败。困兽犹斗,何况是手中有力量的人?那些黑了心肝的地主大户,临死之际的反扑必然格外疯狂,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救治完有生命危险的重伤者后,赵宁跟县衙水龙队成员交谈起来,言语中得知了这些勇士的各种情况,其中有一点让他眉头紧皱、暗生怒火。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被百姓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衣袍焦黑满脸狼狈疲惫不堪,却没有得意居功之色的各个水龙队成员,问唐兴县县令、李虎等人:
    “水龙队成员都是英雄,你们可否认同?”
    “这是当然!他们做的是最危险的事,保障的是平民百姓最根本的安全,每回有走水之类的发生,他们都义无反顾冲在最前面......”
    县令情真意切,“这是世道正气所在,县衙会在之后大力宣扬他们的事迹,为平民百姓竖立道德楷模,以便教化人心。”
    赵宁没有看县令,目光落在几具被烧得焦黑蜷缩,被水龙队成员抬走的同伴尸体,还有那些扶着担架哭得撕心裂肺的水龙队家人,冷冷地道:
    “县令说得不错,如果水龙队不是英雄,这天下无人当得起英雄二字,可你们是怎么对待这些英雄的?宣扬他们的事迹,让百姓尊敬他们,还有别的吗?
    “当他们为了保护百姓最根本的周全奋不顾身时,你们可曾保障过他们最基本的利益?”
    感受到赵宁的责备,县令一脸迷茫,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他自问平日里并未亏待过水龙队。
    赵宁脸色低沉:“孤刚刚了解过了,这些水龙队成员的俸禄,低的令人发指,竟然跟普通商行的伙计差不多,当差多年、在队内有些地位的成员,俸禄竟然不过是昔日南山商行、云天商行中层管事的零头!
    “非只如此,他们殉职后的抚恤同样极少,也跟普通商行伙计因工伤而亡差不多,甚至还不如那些大商行的伙计!
    “这就是做着最危险的事,保护着百姓最根本的周全,被我们称作英雄的人,应该享有的待遇?
    “除了百姓的尊敬,他们什么都没有!
    “看看,今日牺牲的那几个水龙队成员,有一个还不到及冠之龄!这可都是把最好的年华,最珍贵的生命献给素不相识的同胞的人!”
    县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怆:“卑职万死,殿下恕罪!”
    李虎同样拜了下去。
    眉目冰冷的赵宁深吸一口气。
    过了半响,他嗓音厚重地缓缓道:“起来吧,这其实不是你们的错。孤知道,他们的俸禄、抚恤标准,在齐朝就是这个水平,你一个县令没有资格擅自提升。
    “对不起他们的,不是你们,是这个国家,是孤!”
    县令大为惶恐,不停叩首。
    赵宁望着那些被抬走的水龙队成员尸体,眸底的哀伤掩盖不住:
    “盛世繁华纸醉金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多么绚烂的世道,豪商动辄在青楼一掷千金,官员每每在酒楼山珍海味,他们一次大手一挥,就有一个水龙队成员一年的俸禄。
    “可他们忘了,他们能毫无顾忌的挥金如土,是因为有边关将士护着,他们有了危难不必自生自灭,是有水龙队成员这样的人随时待命。
    “而我们的边关将士、水龙队成员,国家的英雄,俸禄却比对他卑躬屈膝的奴才低得多,这公平吗?这正义吗?”
    说到这,赵宁收回目光,也收敛了思绪。
    他对县令、李虎,以及快步靠过来的张仁杰等人道:“继续办你们的差,不要有片刻懈怠。
    “在我大晋的天下,孤不希望再有云天商行受害女子那样的百姓,在自身遭受压迫剥削的时候,求告无门,也不希望再有人像她一样,对官府这般没有信心。
    “国人联合会要保护好每一个人,官府要处理好每一项民政。
    “若是大晋还有一人受苦受难,还有一个地方没有真正实现公平正义,这场革新战争就不能称之为成功,诸君,你我共勉吧。”
    易州案之所以发生,一是因为彼处的州府国人联合会刚刚成立,差事还未走上正轨,二是云天商行内部的伙计思想、利益禁锢太深,由他们组成的联合会商行分部,在云天商行的压迫下形同虚设,并没有起到应有作用。
    这是新法新制实践过程中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说不可避免。
    好在有张仁杰这些巡查州县的朝廷特使,可以及时吸取经验教训。
    说完上面这些话,赵宁拔地而起,在夜空中化作一道流星,向北方笔直投了过去。
    张仁杰、李虎、县令等人无不执礼恭送。
    旬日之后,燕平传出诏令:重拟边关将士、水龙队等国家英雄的俸禄标准。
    皇帝赵北望的原话是,大晋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英雄,也不会寒了任何一个热血之士的心。
    旬月之后,新的俸禄标准出炉。
    边关将士、水龙队成员的俸禄成倍提升,逢有战事、任务,都会视战事、任务大小与立功程度,给予丰厚奖赏,除此之外,其它相应待遇都有明确改善。
    此令一出,大晋的天下一片叫好声。
    这是后话,暂不详提,且说赵宁回到燕平的时候,中原风云已有大变之势,这一日,将忠武军节度使府搬到汴梁的张京,正在跟麾下谋士交流天下大事的各种实时情报,忽然有卫士前来禀报:
    “军帅,府外有人求见,说是金光教的神使。”
    第六七三章 今时不同往日(上)
    张京,昔日的流民乱军首领。
    自从乾符七年,带着一群因为土地兼并而流离失所,即将饿死在荒郊野外的穷苦百姓,为了一口吃食攻打县乡地主大户的庄子,他的人生就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那场注定只是逞一时之快饱旬月之腹,要被官军围剿灭杀的战斗中,张京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生杀予夺的权力与痛快。
    在此之前,每逢看到高墙大门,有家丁护卫牵着恶犬巡视的地主庄园,有扈从簇拥在乡间横行霸道、作威作福的地主少爷,他总是本能地畏惧三分。
    他听过庄园里传出的丝竹管弦之音,虽然听不懂,可他觉得很好听,他还听到过里面女子娇柔的嬉笑,对地主富人的谄媚娇嗔,有时也心神摇曳。
    可当他在庄子外看到那些穿金戴银、满身珠翠的女子,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丫鬟,都会对他高高扬起下颚,目光冷漠,一副生人勿进的仙女模样。
    哪怕有些丫鬟长得丑,满脸雀斑满身肥膘,也根本不拿正眼瞧他这个泥腿子,仿佛他就是一坨牛粪,会玷污她们身上的首饰、脸上的脂粉,避之唯恐不及。
    张京嗅到过庄子里的美酒美食,那是让他朝思暮想渴望至极的味道。每回闻到肉香,他的肚子总是呱呱乱叫,每次嗅到酒味,他都会闭上眼努力捕捉、回味。
    可回到家,他只能吃糠咽菜,莫说饮酒,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
    闲暇无聊的时候,张京幻想过自己成为地主家的座上宾,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漂亮丫鬟蛇一般在他身侧献媚,左拥右抱的他想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
    那些平日里对他呼来喝去的护院家丁,他可以想怎么支使就怎么支使,想踹就踹;哪怕那些音律他听不懂,在那样的场景里他也一定会豪迈大笑,大声叫好。
    若得如此,哪怕只是三五日,也能含笑九泉。
    可这终究只是幻想而已,思绪收回的时候,他还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耕作,一面承受太阳的酷烈,一面忍受肚子的饥饿,在一天不如一天的日子里挣扎。
    张京本以为他这一生注定了是卑微痛苦,要在死气沉沉的苦难中耗尽大好岁月。他不服,却没有力量去反抗、去夺取,无法跟高大雄阔的地主庄子作对。
    直到他失去田地家产,沦为一无所有的流民。
    直到他发现身边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他们无比怨恨地主富人,他们还对这个年年收取他们的血汗赋税,却没有保护他们的国家,同样痛恨。
    张京看到了机会。
    为了一口吃的,为了能活下去,也为了威风凛凛闯进一次地主庄子,他站到高处振臂一呼,带着那些群起相应的流民,杀进了昔日里不可冒犯的地主大院。
    对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支使、喝骂自己的地主家丁的怨忿,让张京用石头砸破了他们的脑袋;对夺取自家田产地主的怨忿,让张京用钢刀砍死了对方一家。
    当仇恨淹没理智,愤怒充斥胸膛,群体情绪吞噬个体清醒的时候,张京发现第一次出手之后,后面就不可能刹得住车。
    他本想坐在地主家的厅堂里尝尝富人的感觉,可他却夺过家丁的火把烧掉了那些房子;他本想将那些美貌丫鬟据为己有,却让她们一个个成了刀下之鬼。
    他觉得这样也不错,地主家的房子,不都是靠剥夺他们的粮食财物、吸他们的血建立起来的吗?既然如此,那就毁掉它。
    那些趾高气扬的丫鬟、绫罗绸缎的女眷,把猫猫狗狗抱在怀里怜爱的时候,不是对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不屑一顾吗?
    既然她们不把自己当人,那杀了也是出了一口恶气。
    在杀戮中,张京跟流民们唯一没有忘的,是本能。
    他们把桌上的酒肉美食塞进肚子,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将库房里的粮食全都扛走,凡是能看到的一切可以带走的金银珠宝——哪怕是女眷丫鬟身上的首饰,他们也都扯下来装进了自己怀里。
    从庄子撤走的时候,于人影幢幢的流民队伍里,回望在高达三丈的火海里燃烧的庄园屋舍,张京的感受只有一个。
    痛快。
    他觉得,这份痛快,该来得更早一些。
    在随后的岁月里,带着流民们不断攻杀、掠夺地主庄子的张京,得到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在他周围,真心尊敬他畏惧他,服从他的指令,只需要他一句话,手指向一个方向,便有成千上万人大吼着奔杀过去。
    那些他曾经敬畏的县乡地主庄子,被他一座座踩在了脚下,他可以任意决定对方的生存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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