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赵宁。
    当年被元木真以天人境的无上修为逼迫,宋治只能靠着传国玉玺仓皇出逃,身处荒野时,为了重整中原军心民心,赵七月义无反顾甘愿回汴梁主持大局,也曾让宋治感动不已。
    这些感动真实发生过,并非虚假。
    赵氏的人都是这般的品性端正,都是这样的慷慨义士?
    宋治继续想:“如果赵氏能够安静接受废后之事,又能以自身为表率配合朕收回藩镇权柄,期间没有任何不当之举,那朕让赵氏继续参与镇守雁门关,给他们的子孙一条富贵之路,让他们名垂青史享誉后世,又有何不可呢?”
    是的,没有什么不可。
    今日之后,有实力有歹心的世家都会覆灭,世家将不再具备对皇权的威胁,那么一个实力有所下降,并且不独占雁门关兵权的赵氏,他有什么容不下的?
    他可是皇帝,是极致皇权的拥有者,是天下唯一的主子。
    他有这个胸怀,亦有这个实力!
    给皇朝留下一个家风纯正的将门,让边关有一股忠君报国、战力强悍的骨干精锐,对大齐的江山稳固对宋氏的万世基业,都是有益无害。
    念及于此,宋治眼中有了由衷的笑意,仿佛看到了大齐的光明未来。
    以上这个想法,至少在此时此刻,宋治是发自真心的。
    这代表着,宋治对赵宁乃至整个赵氏,都放下了大部分戒备。
    他挥了挥手,对敬新磨道:“将朕对待事涉陇右之乱各个世家的处置旨意,告知于天下!”
    敬新磨躬身应诺,而后拿起圣旨展开,站在地台上面对着满殿神色各异、心思不同的大臣,开始庄严的诵念。
    这一刻,他公鸭般的嗓音竟然显得洪亮无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
    唐郡王府。
    黄远岱话说完,周鞅并未表示赞同,而是试探着问道:“皇帝一定会对赵氏、杨氏赶尽杀绝?有没有第二个可能?”
    黄远岱瞥了他一眼:“什么可能?”
    周鞅不无希翼的道:“皇帝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极致皇权不假,可他也需要江山稳固,需要精兵强将抵挡北胡、横扫外敌。
    “今日平定了世家,世家对皇权将再无威胁之力,皇帝会不会留下赵氏、杨氏,让我们继续驻守边关,为保全宋氏基业奋战?
    “殿下,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啊!毕竟赵氏、杨氏只有功劳,可从来没有过错,就事论事,对天下苍生是一片赤子之心!
    “皇帝有什么必要,一定要灭亡我们?”
    面对周鞅隐含迫切、期待认同的目光,赵宁不置可否。
    黄远岱则是冷笑出声:“老周,你几十年的饭,是不是都吃到猪身上去了,三岁小孩都不会有你这么简单的想法。”
    周鞅对他怒目而视:“怎么不可能?”
    黄远岱冷冷道:“你可别忘了,皇帝早就许诺过殿下王爵之位,可事后却反悔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君王无情,反复无常!
    “况且,就算陛下愿意留下赵氏,赵玉洁那叛女难道容得下赵氏?以皇帝对赵玉洁的宠信,若是两者水火不容,他难道还会选择支持赵氏?”
    周鞅怔了怔,说不出话来。
    黄远岱忽地阴测测的笑了一声,眼帘暗沉,目光阴邪,颇有几分魏无羡的神韵:“要是‘二圣临朝’成为现实,无人制衡赵玉洁,往后这天下到底是谁做主,恐怕还真不好说。
    “到了那时,赵氏再是忠诚也会被安上造反的罪行,当作造反之家给灭族,岂有半点儿幸免之理?”
    周鞅神色灰败,良久无言。
    赵宁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这一天都在外面陪着红蔻吃香的喝辣的,味觉早就被各种刺激性滋味给弄得不堪重负,这时候喝一口清茶格外香醇。
    黄远岱等了片刻,见周鞅没有说话的意思,不无戏谑道:“怎么,老周,无话可说了?”
    周鞅神色萧索的长叹一声,继而面色一正,目光变得空前坚定,向赵宁拱手道:“形势已是不可控制,事情业已别无选择。
    “殿下,下令吧!”
    第五四五章 大风起(3)
    眼下的形势,既然早在黄远岱的预料之中,那么赵宁自然有相应安排。
    其实绝大部分该做的事,早先赵宁就已经下过令,毕竟事到临头才出手,一切都会来不及。
    这个命令,即是会让赵宁与宋治正面对决的那个命令。
    而周鞅此时请赵宁下的令,是在事情已到最关键之时,而宋治的举措证明了其它可能都已不存在情况下,选择在这个时候,请赵宁立即迈出那最后一步。
    点燃那道焰火。
    赵宁看了看黄远岱。
    黄远岱点点头。意味不言自明。
    于是赵宁招了招手。
    一名修行者从轩室后闪身而出,躬身候命。
    赵宁只说了三个字。
    宋治以为他今日到了含元殿,让敬新磨念出那道圣旨,即意味着天下风云停止,一切尘埃落定,大势彻底形成。
    殊不知,真正能改变天下面貌的,是赵宁嘴里那三个字。
    随着这三个字从赵宁口中说出来,在这大齐的天下,旧有的大势将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以从未有过的全新辉煌大势!
    正所谓,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
    在郡王府的临湖轩室内,赵宁以不轻不重的语气说出来的,含义并不那么清晰明了但却足够意味深远的三个字,是为——大风起!
    ......
    修行者领命离开,第一站,去的是大都督府。
    一个旧有的,已经渐渐被忽略的,甚至被不少人遗忘的,大齐军方最高衙门。
    全新的,正待发芽的,即将迅速喷发的,乃至席卷天下的大风之音,将从这里出发,震动朝堂,惊动京师,辐射至大齐三百余州一千多县!
    ......
    含元殿。
    敬新磨刚刚念完圣旨的前八个字,一道急促而尖利的声音,即从皇城大门响起,于校尉、宦官们的口口相传中,快速传递至大殿之中。
    “河北军报,十万火急!”
    宋治、陈询与满殿大臣,听到这八个字,无不是脸色一变。
    军报有很多种,能被称为十万火急却极少,这四个字代表的,是最高等级的军情,寻常不出现,一旦出现,哪怕是在深夜入皇城,也是见锁开锁见门开门。
    这样的军情,必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敬新磨被这道声音打断。
    他不得不停下,看向皇帝。
    河北军报?河北这个时候能有什么紧急军情?河北怎么又出了事?这回是多大的事?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但却不敢怠慢:“何处送来的军报?”
    呈送军报的人在皇城大道上快速奔进,顷刻间靠近了含元殿,大殿外的宦官很快给出了回答:“是大都督府的人!”
    “大都督府?”
    听到这个回答,不止是皇帝,陈询等人也是大为惊奇、意外。
    大都督府统领天下兵马,战时则负责调兵遣将总领战事,地方军情通过大都督府上报合情合理。
    但自从募兵制推行以来,尤其是随着枢密院建立,大都督府的权力被迅速驾空,国战结束后更是江河日下。
    到了今时今日,大都督府近乎是一个空壳子,许多人都遗忘了它。
    而这道军报,无疑提醒了众臣,在大齐皇朝,大都督府仍然是军方最高衙门,哪怕它的统兵权是名义上的,哪怕它如今已没什么权力,被人所忽视。
    但它依然在那里。
    就像有的人。
    须臾,大都督府的人到了殿外的白玉石台阶下,宋治压下心头的异样,挥了挥手:“宣!”
    来的是大都督的一名副大都督。
    将门孙氏,孙康!
    他进殿之后呈上的军情,让皇帝宋治勃然变色,令满堂大臣无不浑身一寒。
    ......
    陇山,大震关。
    今日朝廷大军没有攻打关隘,对方的王极境修行者们,也不曾大举出动卷云而来,只有零星的高手在半空游弋,监察四方。
    铁打的人也需要休息,大震关战事绵延日久,这不是朝廷大军第一次中止进攻进行休整,关城上的凤翔军战士并不觉得奇怪,亦不曾放松防备。
    将士们在加紧救治伤员、修缮关墙与防御工事,魏无羡已经下令伙房今日杀猪宰羊,让鏖战多日的将士们能放开肚皮与心神,好好吃上一顿。
    “这个时候,各个世家的人,应该已经在跟皇帝谈判了吧?”
    一座因为高手交手的余波,而被毁坏了草木削平了乱石,显得光秃秃的山头,甲胄不离身的魏无羡找了块石头坐着,嘴角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
    陈安之长身而立,俯瞰着关前蔓延无际、塞满条条山谷的王师大营:“该是如此。如果商谈顺利,这场战争应该会很快结束。”
    山头上只有他们两人。
    魏无羡嘿嘿低笑两声,目中闪烁着某种阴暗奇异的光芒:“若是皇帝提出条件,要各个世家帮助平定陇右,为了自身的荣华地位,世家们也不会拒绝吧?”
    陈安之悚然一惊,猛然回头:“这怎么可能!我们绝对不会做!”
    魏无羡淡淡道:“你不做,不代表别人不会做——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合理?”
    说着,不等眼神巨变的陈安之说话,魏无羡接着道:“就算你们不会反戈一击,那你们跟皇帝谈完之后,皇帝要你们离开陇右,你们总不能拒绝吧?
    “届时魏氏没了臂助,岂非还是死路一条?”
    陈安之嗔目结舌,他那颗热血简单的头脑,之前从未想过这么多,想得这么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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