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与您无关呢?”徐简一点不着急,“他那场谋划动静极大,最终以圣上登基告终。
    从结果看,他自己没捞到好,但您和李汨,被他坑得够呛了。
    他策划了山贼袭镇,弄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全朝剿匪。
    李汨直性子,以死囚灾民当功劳的那一套是他自己想的,还是王六年教唆的,眼下真不好说了。
    而李汨上钩了,其余殿下为了不落后,亦参与进来。
    这局布完,那人就匿名向圣上告密,揭露宝平镇真相,矛头直指定王殿下。
    圣上没有轻信,但您积极对定王发难了。”
    说到这里,徐简顿了顿,看了眼李浚淡然的面色,才又往下道:“以您的能耐,您未必真信了,但您不会错过一个把定王拽下来的好机会。
    定王焦头烂额,本就疲累的身体在此重压下病倒了,最后病故。
    先帝震怒,处置了李汨与您。
    但您再想一想,当年没人来负责定王之死,现在您已经知道了,对定王用毒的是王六年。
    背后的那人,以宝平镇为切入口,布局剿匪又揭露,毒死定王,废了李汨,又禁了您。
    您是他的成果,也是他毒杀定王的棋子。
    这叫什么?
    被他卖了还得替他数钱。”
    话音一落,饶是李浚一直都摆出游刃有余的姿态,这一刻脸上也险些没有绷住。
    以他的自负与自傲,这种评语简直是奇耻大辱。
    偏偏他还反驳不了。
    徐简似是根本不在乎李浚气不气、恼不恼的,又道:“当然,他也是百密一疏。
    本来皇位之争就是僧多粥少,能少一个对手就少一个,没成想定国寺之火烧出了人命,把原本无心争位的圣上给烧得下场争夺、后来居上。
    您想,倘若没有宝平镇的事,圣上依旧是个与皇子妃拌嘴斗气的闲散六皇子。
    李汨之后被王六年坑去了其他路子上,但没有明确向定王发难的机会,您八成是不会做先锋。
    最终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李浚仰头一口喝了茶。
    旧日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他记得那年的金銮殿,各路人马唇枪舌剑,各怀心思。
    那种死死咬住对方咽喉的刺激感,依旧在他身体里翻滚。
    与今时今日、毫无波澜的永济宫相比,天差地别。
    “怎么?”李浚放下茶盏,问徐简道,“你是想让我给你咬个人出来?”
    “怎么能说是咬呢?”徐简笑着给李浚续茶,“我只是想听听您的见解,您怀疑谁在你们兄弟背后弄了这么一出戏?”
    李浚大笑,笑过后玩味地看着徐简,一字一字道:“我谁都可以怀疑。”
    “是吗?”徐简问。
    李浚想重新掌握主动,徐简自不能让他如意。
    他不疾不徐道:“那您慢慢说,一位一位地怀疑过去,我洗耳恭听。”
    李浚笑容微凝。
    这么油盐不进的人,当真少见。
    说起来,也是身份地位大不如从前了,他还是行走朝堂的三皇子时,哪个朝臣敢跟他这么来?
    脾气好的、胆子小的,那都老实听话。
    血气重的、胆子肥的,甩袖子大骂的也有几个。
    但这么不阴不阳,看似顺从、实则全是反骨的,稀罕至极!
    李浚心里有气,嘴上更不会如徐简的愿,语调万般轻慢嘲弄:“我怀疑谁,区别都不大,我就问你,李沂敢动手吗?
    官府断案要证据,皇帝杀人可不用那么讲究!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那个君敢让臣去死。
    我说李渡,他会杀李渡吗?
    我说李沄,他就会去杀李沄?
    他不会,他不敢,他连杀我都不敢!”
    徐简没有接李浚这番话,但心里还是认同的。
    圣上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
    李浚似是来了兴致,侃侃而谈起来:“父皇只是幽禁了我,留着我这条命。
    他李沂要做讲究人,他不敢违背父皇的遗命。
    我在永济宫里好吃好喝,冬天烧银丝炭,夏天吃冰碗羹,吃穿用度上逍遥自在。
    连我都还活着,没凭没据的,他能对李渡下手?
    这一点上,我和李沂是两种人,我才不会管那么多。
    我想杀李渡就杀了,御史骂我又怎么样?”
    徐简听到这里,佯装若有所悟,道:“所以您更怀疑晋王殿下。”
    “你这人……嘿!”李浚笑了起来,“你小子有点意思。是啊,我是怀疑他,但没用,我又不可能跟他去对质。”
    徐简也笑。
    别看李浚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但他的内心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冷静。
    他提李渡亦不是失言,而是身为一枚曾经的棋子,甭管对与错,总要回敬一下胜利者。
    圣上毫无疑问是胜利者,在先帝手中全身而退的晋王,对被幽禁的李浚而言,一样是胜利者。
    李浚依旧想要掌控住这场对话。
    徐简看穿了,便不接“晋王”的话题,直接掉头说汪狗子。
    “您永济宫的人,偏是那汪狗子被殿下看上了,”徐简道,“您没吩咐汪狗子做奇怪的事吧?”
    李浚反问:“比如说?”
    “与人联络传递消息,给殿下出各种主意,”徐简总结道,“就像王六年那样。”
    “怎么?那汪狗子被你们抓到把柄了?”李浚讥笑,“我那大侄儿天真得让人哭笑不得,他又上什么当了?”
    徐简不答,只说自己的:“顺着汪狗子那条线查了,矛头都指向了永济宫。
    这一手您不觉得很眼熟吗?
    就像当年,争到最后分派罪责时,大头不是您,就是李汨。
    那位初心不改,还指着您提他数钱。”
    “全指望我?”李浚像是彻底听乐了,一手轻敲太师椅的扶手,像打拍子似的,“哈!那我肯定得要咬死李渡了,数钱可不会替他数第二次。
    可李渡能让我咬他吗?断是不能!
    我来与你分析分析李渡此刻的想法。
    他会想杀我、斩草除根,盖到李沂头上去,嘿,这才是他李渡喜欢做的事情。
    病故也行,跟李沧一样,可谁让李沧的死因被你们找出来了呢?他现在这一手就不那么好用了。
    不过,杀人嘛,多得是办法。
    而我就在永济宫,这地方明面上看就是禁地,李渡杀我,李沂担责。
    我是病死的吊死的喝酒毒死的,就看御史们更喜欢哪一种了。
    我不怕御史,李沂挺在乎的。”
    即便知道李浚这人不照常理出牌,但这种突如其来的“灵感”还是让徐简不得不防。
    “我以为,”他看着李浚,道,“您更喜欢亲眼看到布局的成效,而不是以身为饵,圣上与晋王斗起来了,您却两眼一闭什么都看不见,我都替您可惜。”
    李浚意味深长地看了徐简一眼:“那谁说得准,我万一就真让李渡得逞了呢?”
    “您千万小心,”徐简回道,“说不定有朝一日,被人卖了的银子能拿出来,还能再收笔利钱。”
    李浚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这场对话以此作为终结。
    徐简起身告辞。
    李浚让人送他,自己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等到外头再听不到徐简的脚步声,李浚猛喝了一盏茶,扬手就把茶盏砸了。
    哐嘡一声。
    脆响后,瓷器碎片飞散开。
    李浚的脸阴沉得厉害。
    别看他一直张弛有度,没有让徐简主导对话,但他自己也清楚,他从头至尾也没有真的掌控住徐简。
    反倒是徐简,即便不占优势,也依旧把想说的、想问的都摆在了桌面上。
    从头至尾,说势均力敌,都是李浚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事实上,是他落了下风。
    当然,最让李浚生气绝不是徐简的老练与从容,而是他“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一想到当年的前后发展,想到他和李汨在争位之中扮完的角色,他就怒火中烧。
    甚至于,有那么一瞬,李浚甚至都觉得,还是李汨的日子更好些。
    李汨虽被贬为庶民,永不入京师,但李汨是个榆木脑袋,他从头至尾都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王六年捅的刀子。
    傻人有傻福,人够蠢,就少很多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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