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狗子脸上一白。
    他自然知道将军坊是个什么地方。
    要说混帐、鱼龙混杂,那儿却是只做有钱人的生意,出入的纨绔不少,家里最少也有个能在朝堂上说几句话的官员;当然也有白身,全仰赖着丰厚的家底,两方入将军坊,各走各的、互不相干。
    也有想得贵人亲睐的,想办法寻些机会,能不能成都看各自本事。
    毕竟是这么一个消遣处,来的也各有身份,没什么死皮赖脸之徒,除非脑袋不清楚,否则也没人在里头寻事。
    可要说那真是什么正经地方……
    斗鸡斗蛐蛐,能是拿得出手的喜好吗?也就比花楼赌坊听得像话罢了。
    汪狗子是不愿意太子去将军坊的,哪怕是偶尔去散散心中脾气,但今天事情一桩接一桩,危机四伏,真在将军坊里再出些状况,还不知道御史们要怎么骂呢。
    真就不如去吃酒呢!
    汪狗子这么想,也就这么建议。
    “将军坊难道没酒?”李邵问。
    汪狗子还要再劝,却直接挨了李邵一横眼。
    “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他冷声道,“去哪儿还得听你的不成?”
    汪狗子见他火气上来了,自是不敢再说,诺诺应下,又转告了车把式。
    马儿抬步,就这么往将军坊去。
    还是上午,将军坊里也没那么热闹。
    大管事的眼尖,虽不知道李邵的真实身份,却看得出这位贵气,亦记得他去年曾来过几次、出手阔绰。
    把人引进来后,就往雅间里去,一面走、大管事心里一面嘀咕。
    贵客的阵仗比去年小,去年还多带两个护卫模样的。
    之前身边伺候的好像也不是现在这个,不过应当都是宫里人,去了根的和寻常男的就是不同,眼尖的都能看出来。
    而能让太监随身伺候的,身份低不到哪儿去。
    也正是这番揣测,见李邵一副心情不畅要寻乐子的样,管事立刻安排上了。
    “原是下午才开始,”大管事讨好道,“您想看,那就叫它们斗一斗。这边窗户视野最好,底下就是擂台,能看得一清二楚。”
    李邵颔首。
    事已至此,汪狗子也没再劝,一来劝不动,二来怕劝出反作用来,殿下更气了。
    倒不如就这么看会儿斗鸡,郁气散了,在下午将军坊客流多起来之前就离开,说不定还没什么人发现。
    底下两只雄鸡蓄势待发,雅间里酒菜也都上了,李邵拿着酒盏往窗边一站。
    鸡鸣声中,鸡看着似要飞起来,你来我往,羽毛飞天,被寒风吹得打旋。
    李邵看得目不转睛,顾不上去用菜,只一杯一杯吃酒,甚至嫌汪狗子添酒添得慢,拿过酒壶自己添去了。
    汪狗子老老实实守着,被这鸡叫得耳朵痛,心里连连叹气,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殿下看起来似乎心情好一些了。
    只是,心情貌似好转的李邵压根没有离开的意思。
    底下那两只鸡不愧是管事特地挑出来讨好贵客的,不止英勇,且势均力敌,进攻迅猛、防守严密,时不时停下来观察踱步,直斗到了近中午都还没有分出胜负。
    如此鏖战自然也传出去了,本该是年前最后一场斗鸡时开庄下注的好戏,不想今日提前上演,一时间对将军坊乱改却不事先知会有些不满,又不愿真就错过这么激烈的,本就是游手好闲一群纨绔,赶紧就赶来了。
    没有看到开局,好歹也没有斗出了结果,尤其是到了地方一看,那两只鸡还活蹦乱跳着,一副能再斗上两三刻钟、甚至半个时辰的样子,纷纷都来劲了。
    不多时,将军坊就热闹起来了,人声鼎沸,给鸡鼓劲。
    汪狗子听着就更吵了,恨不能抬手捂住耳朵。
    李邵却是有滋有味。
    斗鸡嘛,就要这么热闹,鸡斗得好看,助威也不能少。
    他吃了酒,浑身都热腾腾的,郁气的确散了许多,连带着酒瘾也上来了,一壶喝完又要一壶。
    将军坊这地方,既然做贵客生意,酒水买卖自是比外头寻常酒肆贵许多,但李邵一看就不是花不起钱的主,管事干脆直接送了六壶放在桌上,说的是“喝多少算多少”。
    这点小事,李邵浑然不在意,兴致好时,亦没想过会不会喝多了。
    底下那两只雄鸡又斗了小两刻钟,一只被啄伤了左羽,一只被啄破脖子,擂台上滴了血珠子,还有不少散开的羽毛。
    此刻已经斗红了眼,也到了紧要关头,凶是凶,也透出几分力竭,再一轮功绩后终是以黑鸡胜了花鸡结束。
    有人欢呼,有人叹息,有人骂骂咧咧,谁都意犹未尽,催着管事再开一局。
    管事知道今日为了雅间贵客先开的这一场让其他客人们颇有意见,既是赔礼、亦是赚钱,让人赶紧收拾了擂台,又摆了一局。
    这局出场的亦是两只擅斗的,看架势就知道。
    看客们越发热闹起来,热血鼓动着,李邵接连喝了好几盏酒,从眼睛到脖子都泛着红。
    这一局依旧不让人失望,最开始的一刻钟周旋试探,慢慢凶相尽出,飞扑着打到空中,羽翼立起,激烈非凡。
    看客们本就高涨的兴致越发浓烈,欢呼声不断。
    而李邵拿着酒杯摇头晃脑:“芥羽张金距,连战何缤纷。从朝至日夕,胜负尚难分。”
    汪狗子闻声看向李邵。
    他其实没有完全听明白这首诗的每一个字,但想来这诗也不会是太子观斗鸡观来的,可要说这诗出自哪位大家,以汪狗子的那点儿根底也确实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真斗到日夕,殿下等于在将军坊消磨了一整天……
    不好交代。
    无论是对郭公公还是曹公公,亦或是主子那儿,他都不好交代。
    这可怎么办呢?
    汪狗子牙痛得紧,硬着头皮也从窗户里往外头看去,没想到这一眼竟看到那只正飞起来、要向对手下喙的白羽大雄鸡突然身体一僵,似是突然没了力气,嘭的一声摔了下来。
    汪狗子瞪大了眼睛。
    这只鸡,坠了?
    什么情况?!
    李邵亦愣住了,难以置信看着底下擂台。
    只见那白羽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另一只最初被吓了一跳,又怕有诈便没有立刻上前,此时仿佛反应过来,见对手不能反抗就上去追击,一边叫一边拍打一边啄。
    看客们一片哗然,正看得热闹,怎么就、就成这样了?
    太扫兴了!怎么能这么扫兴?!
    议论声中,守着擂台的几个管事回过神来,把正追击的那只抓开,却也被斗性上头的鸡啄了好几下。
    另有一人去看一动不动那只,白羽染红,毫无生气,显然已经死了。
    “脖子断了。”他把白羽拎起来,与大管事道。
    有看客离得近,忙道:“我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打中了鸡脖子。”
    话音一落,更是一片哗然。
    大管事阴沉着脸过来检查,果不其然在地上发现了一颗石子,很小,且带了红血。
    开场之前,他们仔仔细细清扫过擂台,不可能留下石子,这石子分明是被人扔过来、就是冲着杀鸡。
    这……
    他们将军坊惹着什么不该惹的人了吗?
    “好像是从那侧打过来的。”有人往东侧小楼指了指。
    大管事看去,脸色一白。
    能安排在那座小楼里的全是贵胄子弟,今儿那位带太监的贵客也在楼上,饶是他们将军坊有背景,也不敢随随便便去他们那些人跟前兴师问罪。
    出了这状况,好像也只能自认倒霉,赶紧先把其他客人们都安抚住。
    “扰了贵客们的雅兴,实在是得罪了、得罪了,这就、这就再安排一场……”
    话没有说完,不少人都听不下去了。
    能来此地的纨绔向来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明明是有人动手,你们将军坊今儿吃素了呢?”
    “再安排一场?再让人把鸡脖子打断了?”
    “那楼上坐了谁,叫你们这么胆小谨慎?敢得罪我们,不敢得罪他?”
    “在你们的地盘坏你们的生意,你忍气吞声还要我们这些花钱看斗鸡的也忍气吞声?”
    “来来来,你不报官我替你报官,别说什么和气生财了,再拖拖拉拉的我叫你天天破财!”
    管事们哪里拦得住?
    即便护院们都来了,也不敢和这些客人们真动手,毕竟人家只是想报官,还守了东侧小楼不让里头的人离开,并没有过激的举动。
    况且,那小楼里的客人们好像也想看热闹,想知道是谁一石头把白羽从空中打下来,没有急哄哄要走。
    唯有汪狗子站在雅间里,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报官?竟然要报官?等顺天府一来,汪狗子一想到单府尹那张脸,真的胸闷。
    刚才白羽出事,他就觉得事情不妙,想催着殿下离开,可殿下不想走。
    李邵喝多了、有点醉意,被搅了兴致,正在不满。
    汪狗子想扶他,李邵用力挥开了,可是他醉晕晕的下盘不稳,小腿在凳子上重重磕了一下。
    因着醉意也不觉得多痛,但也真不是不痛不痒,眼看着走路更加磕绊,汪狗子是不敢再让李邵走了。
    万一没走稳,从楼梯上滚下去……
    可一想到单慎要来,汪狗子抹了一把脸,真不如他自己滚下去算了!
    斗鸡没有斗到日夕,他的日子怕是真黑了。
    将军坊里在等顺天府,只以为那凶手被围在了小楼里,谁也不知道,真凶早跑了。
    一颗石子出手,人群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人就已经从楼上下来,混入其中,鼓动着报官后,他再往后退开,借着所有人都留心小楼时,神不知鬼不觉绕得离这一片越来越远,最后从将军坊的北墙一跃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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