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罗为此不堪其扰,自从泽尔文回来之后,他就在不断地处理着类似的投诉。为了躲避这些事情,公爵干脆搬去了城外的别宫,这样一来,蔷薇花园完全由泽尔文当家了。宫廷的各位行政长官这下彻底没了声响,人们很难猜测出,公爵的纵容是对泽尔文这一系列行动的赞许,还是仅仅因为出于一个父亲对一个放逐三年的孩子发自内心的亏欠。
    扎克罗搬去了别宫,而管理画室的新画家尚未到来,画室彻底进入了无序状态。温芙开始试着在城里为自己找些活干,她先画了一些节日卡片放在书店寄卖,又为临近的商店画了几张简单的宣传画,就在她觉得自己接下去又得重操旧业跑去酒馆卖啤酒的时候,她总算接到了一份还算像样的委托。
    一位富商的妻子在听说她是鸢尾公馆的学生之后,请她为自己画一小幅用来供奉的圣母像。这份工作的难度不大,温芙很快就完成了这幅画。画面中圣子坐在圣母的膝盖上握着母亲的手臂,而圣母慈爱地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孩子。
    相比于市面上那些流水线般的粗糙工艺,温芙的这幅圣母像显然要生动精致得多。那位富商的妻子对此十分满意,慷慨地付给了她十个银币。
    虽然仅有十个银币,但是这给温芙带来了很大的信心,无论如何,她要先开始相信她可以靠着画画养活自己。
    某天下午,温芙去集市购买颜料的时候从港口路过。远处传来汽笛的声音,她回头发现岸边的一艘轮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奥利普站在甲板上也看见了她,摘下帽子对她点头示意。
    自从阿卡维斯与杜德之间的航路打通之后,港口就热闹了起来。
    奥利普拄着手杖与温芙在岸边散了会儿步,繁忙的装卸工从他们身旁经过,他们扛着重量不轻的箱子,有人手中的箱子快要倒了,奥利普好心地用手杖扶了一把。
    等对方道谢离开之后,奥利普注意到温芙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杖上,他慷慨地向她展示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别担心,这里面只能放得下一颗子弹,现在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随身带枪?”温芙问。
    “外面的世界并不安全,”奥利普对她说,“杜德公爵是位了不起的君主,他为杜德带来了近三十年的和平。”
    温芙想到了那天晚上在泽尔文身上看到的那些伤疤:“外面为什么打仗?”
    “因为所有的和平从来都只是暂时的。”奥利普意味深长地说,“在这点上我更赞同阿卡维斯大公的理念,和平不能寄希望于敌人不会开枪,而应当来自于你手中也有枪。”
    温芙看着他的手杖,不知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是你们现在正在做的吗?”
    奥利普微笑不语,他举起手杖指着远处的港口对她说:“你发现这儿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温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航船整齐地停靠在金色的水面上,人们来来往往,秩序井然。每艘船上都挂着专属的旗帜,原先混杂在此的渔船与黑市的私人货船不见了,航道在重新焕发出往日的生机。
    “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泽尔文殿下做了些什么,但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看见的。”奥利普说,“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看见。”
    远处传来汽笛声,又有船抵达港口。
    两人顺着汽笛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艘悬挂着阿卡维斯旗帜的轮船正在缓缓朝岸边驶来。奥利普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认出那并不是一艘普通的商船。
    当他们重新走回港口,那艘来自阿卡维斯的轮船也已经顺利靠岸。
    “奥利普先生!”一位穿着淡蓝色纱裙的小姐从船上下来,她顶着一把漂亮的遮阳伞,微微卷曲的长发经过精心的打理,脸蛋红扑扑的,这长途跋涉的旅行并没有影响她的气色。
    温芙隐约觉得她有些眼熟,等她终于走到他们俩面前,奥利普冲她弯腰鞠了个躬,并且举起她的右手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很高兴这么快又见到了您,塔西亚小姐。”
    这下,温芙终于想起来了,三年前她还替这位小姐画过一张速写。
    塔西亚冲奥利普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是泽尔文让您来这里接我的吗?”
    “恐怕他还不知道您已经来到杜德的消息。”奥利普回答道。
    她的舅舅安德烈从后面的甲板上来,同样热情地与奥利普握了握手,并且感慨道:“看来我们要比信件更快抵达杜德,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趟旅程会这么顺利。要知道三年前,可还不是这样。”
    安静站在一旁的温芙终于引起了塔西亚的注意,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你是……”
    奥利普适时地介绍道:“这位是温芙小姐。”
    塔西亚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她好奇地问道:“哦——你还在宫里陪黛莉画画吗?”
    “我已经从宫里搬出来了。”温芙说。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塔西亚问。
    “画画。”
    塔西亚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就好像她没想到温芙竟然还在画画。
    奥利普看了眼他们身后正从船上往下搬运行李的仆人:“您接下去是打算去蔷薇花园吗?”
    果然他这一说,塔西亚的注意力便很快又被引了过去。女孩的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又略带有一丝羞涩。
    安德烈接口道:“我希望最好是这样,公爵聊起过泽尔文和塔西亚之间的婚事了吗?”
    第45章
    “我和塔西亚之间的婚事?”泽尔文坐在书桌前抬头困惑地抬起头。
    奥利普好心地提醒道:“还记得三年前您是怎么离开阿卡维斯的吗?”
    三年前,当泽尔文在决定踏上航路,拜访沿途的公国时,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杜德并没有提供给他充足的船只和人手。除去艾尔吉诺这个姓氏之外,他没有任何可以与人谈判的筹码。
    面对被困在宫廷一筹莫展的年轻人,奥利普建议道:“事实上您还有一样东西——比如您的婚姻。”他分析道:“如果您与阿卡维斯大公的孙女结婚,那么大公一定会尽全力支持您回到杜德并且继承爵位。”
    泽尔文知道他说得不错。在阿卡维斯待了一段时间,他已经摸清了这里的现状。和艾尔吉诺相比,丽佳博特的家族史充满了阴谋与杀戮。丽佳博特的男人们生来就是为了争夺权力和土地,而丽佳博特的女人则一出生就做好了为家族联姻的准备。
    塔西亚就是其中之一。
    不久之前,她在舅舅安德烈的陪同下前往杜德,这是阿卡维斯大公发出的信号,可惜泽尔文并没有对这位表妹产生兴趣,而她的祖父也不愿意将她嫁给乔希里,对他来说这个孙女的婚姻理应替阿卡维斯换取更好的利益。
    泽尔文拒绝了奥利普的提议,他的理由是:“于其费力支持一个不知是否能够成功的流放者,我想我的这位祖父一定更愿意直接挑选一个更有价值的合作伙伴。”
    他的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但是据奥利普观察,塔西亚小姐对泽尔文很有好感,如果她坚持选择泽尔文作为她的丈夫,那么阿卡维斯大公或许会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于是,奥利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您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泽尔文回避了他探究的目光,生硬地否认道:“没有。”
    “既然如此……”
    “我只是不希望把婚姻当做一种交换筹码。”泽尔文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即使这将使你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杜德?”奥利普问道。
    泽尔文这回沉默了许久。
    被困在阿卡维斯的那半年时间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或许这才是安娜的让他来这儿的真正原因,她要他在野心与本心之间做出抉择,她要他如困兽那样挣扎过才懂得低头,知道原来一早他们就已经为他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诚然,泽尔文的想法很天真,但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固执。对王室来说,继承人的婚姻是一桩买卖,人人都想在这桩买卖当中赚取更多的利益,塔西亚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那么不如从塔西亚的哥哥艾伯特身上想想办法——比如邻国伊文公爵的女儿玛姬小姐就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伊文和阿卡维斯的关系不太友好。不过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眼看着邻国的特拉特与奈尔威亚越走越近,阿卡维斯与伊文为了自身的安全,最好的选择就是放下过去的成见,结成新的联盟。但僵持了这么多年,无论哪边都不愿意率先低头,主动提出交好。这也给了泽尔文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泽尔文向阿卡维斯大公提出他想前往伊文商谈有关航路的事情,而他作为来自杜德的中间人,或许正好能够借助这个机会,替艾伯特提出联姻,使两边都能不失颜面地重新恢复往来。
    这是一桩双赢的好事,阿卡维斯大公慷慨地为他提供了航船和必要的物资、人手,泽尔文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发了。
    “所以呢?”泽尔文问道,“这和她来到这儿有什么关系?”
    奥利普叹了口气:“不久之前,艾伯特殿下遇刺身亡,阿卡维斯与伊文的联姻取消了。”
    显然有人畏惧伊文与阿卡维斯联盟,因此派人刺杀了艾伯特。阿卡维斯大公一气之下晕倒在病床上,无止境的内乱使得丽佳博特家族本身就人丁稀少,这样一来,塔西亚突然间就成了王位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
    但对于塔西亚来说,这似乎并不是个好消息。
    她的几个堂弟对继承人的位置虎视眈眈,塔西亚的母亲担心她如果继续留在国内,等待她的会是与艾伯特一样的下场。她计划尽快将女儿嫁出去,以躲避国内的纷争。也就是这时,他们想起了最近刚刚回到杜德的泽尔文。
    安德烈受姐姐所托,带着他的外甥女时隔三年又一次来到了杜德。尽管表面上是来探望夏天在别宫养病的杜德公爵,但实际上,那封商谈泽尔文与塔西亚婚事的信件已经提前寄到了杜德。
    看着窗前一脸烦闷的泽尔文,奥利普忍不住笑着劝说道:“说真的,您完全不考虑这桩婚事吗?我想这对您并没有什么坏处。”
    “也没有什么好处。”泽尔文黑着脸说,“等我那位外祖父一死,你以为那个继承王位的丽佳博特还会顾及她的死活吗?”
    “阿卡维斯也需要杜德这样的盟友,你们会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关系。”
    “再没有比婚姻更脆弱的关系。”泽尔文冷冷地说,“这样的例子还不够多吗?”
    奥利普委婉地说:“但你们一旦拥有一个共同血脉的孩子或许就不一样了。”
    泽尔文扯起唇角轻嗤道:“就像我一样吗?”
    他的身上也流着丽佳博特与艾尔吉诺的血。奥利普哑然,他最后只能无奈地给出一个忠告:“您可以不接受这桩婚约,但您最好祈祷塔西亚小姐不会选择您的弟弟乔希里成为她的丈夫。如果那样的话,迄今为止我们的所有努力或许都将付诸东流。”
    这场争论最终依旧不了了之,离开前奥利普对他说:“我好像忘了告诉您,塔西亚小姐来的时候,温芙小姐正好和我在一起。”
    泽尔文的脸色一僵,奥利普站在门后,在关上门之前向他微笑着说:“不过我想您或许不用在意,因为她看起来对此并不在意。”
    ·
    扎克罗在城外的别宫待了一个夏天,当得知安德烈携塔西亚来访的消息,他才重新回到了蔷薇花园。
    温芙在公馆重新见到扎克罗时,很高兴地看到他的气色比起春天的时候有了好转。晚餐的时候,公馆的庭院里生起篝火,客人们坐在庭院里聊天。他们已经一个夏天没有举行过这样热闹的聚会了。
    公爵聊起他这个夏天在基拉里山打猎的经历,诗人读了他这段时间新写的长诗,音乐家为众人演奏了一段小提琴……
    厨房准备了烤好的牛羊肉,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点。温芙坐在角落,拿到了一条小羊腿,乔希里端着盘子走过时看见她皱着眉头像是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食物。于是他在她身旁坐下,好心地替她将羊肉从骨头上剔了下来。
    不得不说,大多数接触过乔希里与泽尔文的人中,人们通常都会更喜欢乔希里并不是毫无道理。他更像他的父亲,亲切、和善,也并不傲慢,但是这些人里显然并不包括温芙。因为以她的成长经验来说,像乔希里这样的人通常不会毫无理由的对一个人释放出善意,这既没有必要又浪费时间,除非这个人对他有什么价值。
    果然,当他将盘子还给她以后,又坐在一旁随口和她聊了几句。他提起了长廊上的壁画,当得知她画了里昂之后,表现出了适当的惊讶:“我以为他们会让你画泽尔文。”
    他说完这句话后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但温芙看起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泽尔文。
    “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了塔西亚小姐这次来到杜德的原因……”乔希里欲言又止,“事实上,三年前父亲就认为她是成为泽尔文新娘的最佳人选。”
    温芙想起那天在港口安德烈说的话,这个消息叫人意外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泽尔文已经二十一岁了,作为继承人,他的婚事早就应该被提上议程。
    乔希里显然将她的沉默当成了失意:“你呢?你对泽尔文还抱有当初的那份心情吗?”
    温芙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乔希里看着自己的目光中会隐隐带着同情,她自己都快忘了在议会厅的舞会上,她当众说过什么了。
    “您知道的……”温芙犹豫了一下,显出一点黯然神伤的模样,“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么说来你已经完全放下他了?”乔希里试探道。
    温芙:“与其说放下,不如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无望的仰慕。”
    乔希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来,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说:“您的爱令人敬佩。”
    温芙不知道乔希里为什么会突然跑来跟她说这些,不过她并没有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今晚的这个小插曲,她很快接到了自己的第二份正式委托。和第一份委托相比,这份委托的报酬就要显得丰厚许多——公爵夫人请她替刚来花园的塔西亚画一幅肖像画。
    温芙无法拒绝这份委托,因为严格来说,她是艾尔吉诺出钱培养的画家,她在鸢尾公馆的画室学习了三年,现在到了她该回报投资人的时候了。
    第46章
    温芙下午按照约定来到花房,她打算在这里为塔西亚画一幅肖像画。
    盛夏已经过去,但花房的气温比外面要暖和一些。因此当室外的草坪已经泛黄,花房依然还有几朵玫瑰正在开放,温芙打算以此为背景画一幅《花房中的少女》。
    可是当她来到花房时,却发现塔西亚已经到了。她穿着一身华丽的纱裙,仪态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喝茶,面前的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而泽尔文坐在她的对面,侧坐在桌边架着腿,膝盖上放着一本翻开一半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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