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意无意地往独栋区走,想看看能不能碰见弋戈。这几天他总在想,大学四年的寒暑假里,两人明明有很多时间都住在一个小区里,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到底是因为那几年他太怂总懒得出门,还是因为他和弋戈就是这么没缘分?
    他希望是前者,可为什么他这几天早晚都出门溜达,也还是碰不见她的人?
    正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前方岔路上一道身影闪过,带风的步子很让他感到熟悉。
    抬头一看,疾步走过的不正是弋戈?
    蒋寒衣心中一喜,长腿往前迈两步正要追上她,却看见她走向一个西装革履、身材挺拔的年轻男人。
    下意识地,蒋寒衣往回一躲,把自己隐在了草坪树后。反应过来后,还没来得及谴责自己行为猥琐,又看见弋戈扬起嘴角,冲那年轻男人笑得十分灿烂。
    一瞬间,蒋寒衣心里什么自我嫌弃自我谴责都没了——呵,他倒要看看两天前刚大放厥词说要追他的这人,这是在干什么?
    第95章 .世界不是丛林,生活也不是饥饿游戏,不需要所有人都是猛士。
    弋戈一脚油门开回盛世华庭,其实还没想好要跟弋维山说些什么,但情绪作祟,总觉得至少该跟他理论一番,把两边的理由和事情真正的来龙去脉都问个清楚才对。
    谁知一来先看见的是整件事情的导火索、她那位从天而降的便宜“哥哥”、弋维山不惜跟妻子离婚也要认在膝下的养子,弋子凡。
    其实他当然不姓弋,听说是姓党的,那几年福利院的小孩都姓党。
    其实弋戈此前并不知道弋子凡长什么样,但远远的看到自己家门口站着这么个人,心中便有直觉了——这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样儿,这张所谓沉默睿智、不失城府的笑脸,就像和弋维山报了同一个班学的似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弋子凡笑,只是走向他那几秒钟内,弋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装腔拿调。她敛起一身怒气,也笑得装模作样、从容不迫——笑得非常恶心人。
    可一走近还是差点被弋子凡恶心到,他笑着说:“弋戈?没听爸说你今天要来,吃晚饭了吗?”
    这茶香四溢的。
    弋戈差点就装不下去了,对面这人的茶艺显然比她高出了千重山都不止。她勉强笑回去,故意问:“回我自己家还要提前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等弋子凡说完,她又问道:“我们家没人会做饭的,晚上吃什么?叫了阿姨来?”
    弋子凡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
    弋戈作恍然大悟状:“哦,叫了你来啊!你会做什么菜?”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挖苦并不高明,而且很刻薄——至少对无辜的做饭阿姨们很刻薄,但看弋子凡脸上挂不住,她还确实挺爽的。
    家里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弋维山走出来勉强笑着喊了她一声“小戈”,脸色不太好。
    倒没等弋戈发话,他自觉地支走了弋子凡,把弋戈叫到中心花园里坐下。
    弋维山这两年年纪大了,身体明显不如从前,此刻裹着厚重的棉睡衣坐在石凳上,倒叫弋戈觉得有些陌生。她虽然一向不大喜欢亲爹,但平心而论,弋维山从前确实是个高大挺拔、气质不俗的中年人。
    这么一看,倒像突然就老了似的。
    弋戈忍不住想——是因为老了才急着找儿子?怕自己驾鹤西去了公司落在她这个“可惜不是男孩”的女孩身上?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一开口,弋维山倒还是声音低沉,中气较足。
    弋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问题——如果回答“不好”,那王鹤玲肯定不会同意;但如果回答“很好”,那……与现实相悖。
    弋戈很难解释自己是如何看出王鹤玲不好的,或许这时候唯有诉诸那玄之又玄的、母女间的心理感应。哪怕王鹤玲接了电话后一如既往地泡柠檬水、吃简单而精致的早餐、做瑜伽后出门去看新年画展。可弋戈就是能感觉到,她的一向优雅而傲慢的母亲的身躯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使她虽然仍旧脖颈笔直身姿美丽,却从那纤瘦美丽的背影里流露出畏缩与脆弱来。
    她抿了抿唇,索性绕开这个问题,径直问:“你要和我妈离婚,除了弋子凡的问题,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弋维山拧眉看她一眼,似乎对她的提问很不满,又觉得疲惫,不耐地叹了口气道:“你没有搞清楚问题的本质,不是我要和你妈妈离婚,是她要逼我做出一个选择……”
    “所以真的就只是因为弋子凡。”弋戈打断他,带着失望和厌烦。她最终不得不相信了这个原因,在来这之前,她还很怀疑这场离婚闹剧是否另有隐情。她心中生出一股恶寒,语气也更加冷漠,“就为了领养一个儿子,你要跟我妈离婚?”
    “你还是没听明白……”弋维山痛心疾首地沉叹了一口气,似乎对于自己需要反复强调的本意感到痛苦,“离婚不是我选的,是你妈妈逼我这样选的!”
    “你是聪明讲理的孩子,你来说,这二十多年我对你妈妈怎么样?我作为丈夫做得还不够好吗?你前年就知道你子凡哥哥的事了吧,你都没有意见,你妈妈的反应这么激烈,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是吗,你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吗?”弋戈敏锐而迅速地反问他,“如果你不清楚我妈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那你这两年怎么会刻意瞒着我妈呢?爸爸,你可别告诉我,我妈两年来都不知道弋子凡的存在,纯属是个巧合。”
    弋维山被一语说中心思,十分不耐地皱了皱眉,目光偏移了一点儿,不再那样恳切地、痛心疾首地看着弋戈。
    他不回答弋戈的问题,很快又恢复了语重心长的姿态,继续道:“你也工作了,也知道这个社会大环境是怎么样的,像爸爸到了这个年纪这个社会地位的,有多少还能对家里的妻子保持忠诚?你可能没有这个概念,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除了我,一个都没有!换了别人,如果想要个儿子,绝不只是收养而已!爸爸为了你们的心愿和幸福努力了这么多年,爸爸也有爸爸的辛苦和心愿,为什么你和妈妈就不能理解一下呢?”
    他说得如此真诚,如此恳切,好像他只是提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以一个顶天立地、独一无二的丈夫的身份。
    可弋戈惟有回以微笑。她知道自己这样冷淡的微笑也是一种武器。
    果然,弋维山也被这个微笑消磨掉了最后的耐心。他把交叉的手从桌子上拿下去,靠在椅背上,手指搭在椅子扶手上叩了两下,最终结束了这场对话——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再转告你妈妈,我和她的婚姻,选择权仍旧在她手上。我并不想离婚的,可如果她始终不能理解,那我也不能永远无条件地包容她。二十多年了,我也希望她能理解我一次。”
    “你也放心,你始终是爸爸的女儿。女孩子工作几年,体验一下就可以了,以后回江城,爸爸会给你找份清闲的工作、物色个不错的年轻人,舒舒服服过日子就好了。”
    深冬的暮色沉得像要吃人。弋戈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傲慢地靠在藤椅上,眼神外是密密麻麻但永远不会成为他的苦恼的深刻皱纹,眼神里是在社会生活和商场沉浮的三十余年中磨炼出来的威严与冷淡。
    像是一部典型的男人电影的结尾,镜头将从眼神的特写慢慢拉远,从脸,到身影,到这对峙的场面,到整个冬天。
    弋戈最不喜欢的那种电影。
    “我不会给你传话,你可能不信,你们俩之间的问题我其实真的不想插手,就像你的公司我也是真的没有兴趣。”弋戈微笑,缓缓道,“但我现在觉得我刚刚说错了,你大概真的永远无法理解我妈的反对。也许是因为,你和她从来都不是一类人,你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可能就是因为你这二十几年的丈夫做得太好了吧,你们俩才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我知道你很希望有个儿子,现在有了,那我也就顺带说声恭喜。不过既然你和我妈离婚,我选择和我妈站在一起。过去你给我提供了很优渥的成长条件,现在我也成年了,以后跟着我妈过,就不劳你再操心了。”
    天色太暗,院子里的灯也太暗,弋戈看不清弋维山的表情。
    但她自己却还是没忍住,轻轻摇了摇头,垂眸苦笑道:“不过确实挺可惜的,这几年,我真的觉得我们很像一家人了……原来,还是不行啊。”
    天太冷,她差点被冬风吹出鼻涕,险险说完最后一句,闭了嘴。——这才像她喜欢的电影结尾。
    *
    蒋寒衣看着路边一动不动的汽车,弋戈坐进车里已经十多分钟了,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去,他甚至有点害怕。不仅因为他刚刚的偷听,更因为,这七年来他始终在想,当年他要是没有那么急迫地去逼弋戈,没有那么着急地要她走出来、原谅他、表态度,事情是不是会不一样?
    蒋寒衣也是这几年才缓慢地明白过来,不是所有人都应该把残忍的事情剖开来、鲜血淋漓地直面的。面对固然是一种方法,可等待也是,消磨也是,逃避也是。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然而世界不是丛林,生活也不是饥饿游戏,不需要所有人都是猛士。
    他不知道现在的弋戈想选择哪一种方法,也不敢再贸然行动。
    几分钟后,他看到车子开走,望着渐渐远去的车影,心中到底十分怅然。
    弋戈回家后被中气十足的王鹤玲女士训斥了一顿,因为中秋趁她不在家时跑她卧室撒野去了。
    弋戈笑着赔罪,把房间收拾干净,拎着中秋的耳朵进屋教育。
    抱着个狗头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弋戈最终只能说服自己——弋维山这个老顽固不会改变想法,王鹤玲更没可能回头,所以这事已成定局。而她作为一个跟两方都不太熟的亲女儿,既然出于个人立场选择了站在母亲这边,那以后要做的事就是尽量陪着亲妈、哄亲妈开心,别的,一律不归她管。更何况,实际上她的亲爹和亲妈没有一个需要她去操心或赡养,她最多也就起一丁点儿的陪伴作用,负担反而轻些。
    想通了这点,她心里好受了不少。
    搓了搓中秋的狗头,忽然想起一茬——晚上给蒋寒衣的微信还没发!
    在这方面弋戈有点强迫症,如果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那么无论是中途放弃,或是拖延不做,都让她觉得不舒服。
    更何况,她刚跟人家信誓旦旦地说要追他,这才三天就懈怠了,这多不像话?!
    弋戈心头一紧,忙从手机相册和备忘录里扒拉,选了个冷笑话打算发过去。
    “叮!今夜冷笑话之——”
    她噼里啪啦地编辑着。
    另一边,蒋寒衣也拿着手机坐立难安。
    说实话,他很害怕七年前的事情重演——万一呢?万一弋戈仍然面对不了这样的事情,仍然选择把身边人一并推开呢?
    尤其当两个小时过后,弋戈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时,他就更慌张了。
    他并不期待弋戈每天都给他发那些搞笑的表情包和冷笑话,但现在,如果能听到她的消息,该有多好。
    所以,当对话框顶部忽然闪烁起“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蒋寒衣忽然心脏一停,下一秒全身血液都往头顶冲,前所未有的急迫起来,迅速开始打字。
    这边弋戈还在编辑自己的冷笑话,对话框里却忽然出现几条新消息,她只扫一眼,便怔愣起来。
    蒋寒衣说——
    “在一起吧。”
    “不用追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就今天开始。”
    第96章 .“我这么挑,可你只有一个,我还能怎么办?”
    平常这个点,外头会很热闹。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放学回来,篮球拍得楼道里咚咚响;物业的阿姨拿着扩音器在小区里走一圈,提醒大家非必要不聚集、疫情还未结束不可放松警惕;楼上新搬来的年轻夫妻经常在这个点吵架,吵得锅碗瓢盆也叮叮咣咣。
    可今天,这些动静都没了。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像配合蒋寒衣的手机一起演默剧。
    他热血上头发出去的那三句话早过了撤回时间,二十分钟前还“正在输入中……”的弋戈彻底没了消息。
    这一刻蒋寒衣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七年时间里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搁在以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直截了当地拨一通电话过去,问弋戈,不用你追我了,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行不行给个准话。
    可他现在不敢了。
    他一会儿觉得弋戈说不定是没看到,一会儿又觉得怎么可能没看到,肯定是看到了不想回。一会儿想无论如何该问个清楚,一会儿又害怕,是不是再发条消息过去,看到的就会是添加好友的提示。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每一分钟里他都有五十九秒在酝酿一个直接拨出去的电话,可每个最后一秒,他又都退缩回来。
    忽然,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蒋寒衣抓起手机的那瞬间,简直像抓紧了自己的心脏。
    弋戈的声音传来,微微喘着气,带着疾风刮过的声音。她好像在户外很安静的地方,背景中唯有呼呼风声与她渐渐平复下来的急促呼吸。她说——
    “蒋寒衣,我在你家楼下。”
    她的声音像是来自某个遥远空旷的地方。
    那一刻,蒋寒衣仿佛终于听见当年那只遥远的收音机里的回声。
    蒋寒衣一口气跑下楼,看见弋戈坐在中心花园的石凳上。看见他来,她怔了一下,而后有些得意地扬起嘴角,笑道——
    “九公里,十五分钟就开到了,厉害吧?”
    她放松地伸直了长腿,说话时两只脚尖得意地碰了碰,一手在身侧懒懒地撑着长椅,一手还搁在中秋毛茸茸的脑袋上。
    这画面对于蒋寒衣来说太熟悉了,哪怕弋戈穿着成熟的羊毛大衣、高跟皮靴也叩在地上发出声响;哪怕在她身边坐着的从银河变成中秋;哪怕她现在笑得其实有点过于灿烂了,以前她不会这样笑……可蒋寒衣还是觉得有些东西正回到他的身体里,好像下一秒,弋戈就会不耐烦地嫌弃他“你刷题怎么这么慢”,或者也笑着跟他说,“蒋寒衣,我好想吃肯德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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