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寒衣无语了几秒,“哦”了声:“那我定个闹钟,明早叫您。”他知道蒋连胜必然是起不来的。
    “好!”
    蒋连胜很快就睡过去了,哈欠打得震天响。
    蒋寒衣在嗅觉和听觉的双重折磨中辗转反侧,天快亮了才勉强睡着。
    *
    桃舟的习俗,丧事都开始得很早。天还没亮,蒋寒衣就跟着蒋连胜到了孙家老宅。
    灵柩停放在堂下,两个中年妇人一左一右地跪在棺边,哭嚎地唱着什么。棺下放着个火盆,来吊唁的客人都在那火盆前烧纸、鞠躬。角落里,还放着两个火盆,几个小孩子围在那儿烧纸玩,时不时发出笑声,也没人管。大概是大人们故意引他们在那儿玩的,免得吵闹到其他宾客。
    蒋寒衣看了眼堂中黑白相片上的那个老人,全无印象。他在桃舟待的时间太短,几乎谁也不认识。
    倒是蒋连胜,吊唁完之后,拉着他在好几圈人面前走了一遍,得意洋洋地介绍自己的孙子。蒋寒衣觉得尴尬,但也不好拂老人的面子,只好配合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地和一群陌生人打招呼。
    炫耀完孙子,蒋连胜马不停蹄地奔向侧厅。那里摆着三张大圆桌,门外起了三口大锅,不断炒出新的菜肴给客人们端去。
    豆腐炒粉丝、腌白萝卜、蒸扣肉,还有一道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白色糕点。
    蒋寒衣看着这一道又一道白色的菜肴发愣,一个没跟上,蒋连胜已经溜进厅里占了个位子,大快朵颐起来。
    那一桌上的人似乎并不都互相认识,但很快就吃到一起去,推杯举盏,十分热闹。
    虽然知道“红白喜事”是习俗,但蒋寒衣一时间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么“喜庆”的葬礼。他也吃不下这桌“宴席”,于是默默从侧门走出去,自己找了个院墙下的安静角落待着。
    就是在这时候,他看见了弋戈。
    她就站在不远处池塘边的一棵古皂角树下,背对着他,面前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那对中年人穿着体面、仪态大方,一看就不是本村的人。应该是她爸妈?蒋寒衣猜想。
    两个中年人一直在说些什么,男的颜色和缓,女的则冷着脸,看起来有些唬人。他们一唱一和地说了快十分钟,那个男人神情有些凝重地拍了拍弋戈的肩膀,牵着女人的手走了。
    “太犟了……”
    “你生的好女儿!”
    他们从侧门进去,蒋寒衣听见他们一个叹息、一个埋怨。
    他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但直觉这种气氛他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可还没来得及闪人,目光已经和弋戈对上了。
    没办法,他只好挥了挥手,“好巧啊。”
    弋戈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情绪,甚至还主动走了过来。
    “你也来送孙爷爷?”
    “嗯。”蒋寒衣回答得有些心虚,毕竟他连孙爷爷全名叫什么都还不知道。
    “拜过了么?”弋戈又主动问。
    “嗯,刚去了。”
    “哦。”
    对话中止,弋戈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这让蒋寒衣有些意外。
    也让他有了“多管闲事”的勇气,他想了想,做出轻松的语气问:“刚刚那是你爸爸妈妈吗?”
    “嗯。”
    “你爸还挺帅的。”蒋寒衣笑了笑。
    弋戈也牵起嘴角笑了声:“是吧,都这样说。”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弋戈却还是没有离开,她甚至看了看蒋寒衣。
    蒋寒衣直觉地意识到,也许,她需要有个人来和她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哪怕只是问一句有没有吃饭。
    “你…吃早饭了么?”蒋寒衣问。
    “吃了。”弋戈说。
    “在里面吃的?”
    “不是,在家。”
    “哦,我也觉得在这里吃怪怪的。”蒋寒衣又成功逗笑她一次。
    “你爸妈刚刚在说什么?”蒋寒衣终于问起正题,“气氛看起来不太好。”
    问完,他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尽管活到现在他一直对自己的情商非常自信,但面对弋戈,他总是有很多不确定。
    还好,弋戈平静而坦白地回答她:“他们不让我吹唢呐。”
    “就是待会儿下葬路上,我本来要和我外公一起吹的。”
    蒋寒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答案也太不走寻常路了吧。
    唢呐???
    他对这个乐器存在着深刻的刻板印象——遥远的黄土高原、广袤的黄土地,以及穿羊皮坎肩的西北壮汉。
    他没控制好语气,流露除了一点儿没见过世面的尴尬,“你还会吹唢呐啊!”
    弋戈敏感地睨他一眼,“怎么?”
    蒋寒衣忍不住笑,摸摸鼻子说:“没什么,觉得你的特长都挺有意思的。”
    弋戈“哼”了声:“听起来不像好话。”
    “没有啊!就是好话!”蒋寒衣语气认真起来,“你的特长都贼拉风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弋戈冷笑一声,才不相信他的话。
    蒋寒衣有点无奈,没想好该怎么接话。
    “你觉得,女生能吹唢呐么?”弋戈忽然又问。
    “为什么不能?”蒋寒衣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提出。
    弋戈笑了声,低头道:“可我爸妈就觉得女生吹唢呐不像样,不像女的。”
    “你爸妈……应该是觉得在葬礼上吹不太好吧,毕竟你还是小孩,也不是吹手班的。我听说,葬礼上的奏乐都挺有讲究的。”结合短短几句话内知道的信息,蒋寒衣选择了另一种理解。
    弋戈淡淡地看他一眼,从鼻腔里闷出一声不屑的笑声,好像在说——“你好天真”。
    蒋寒衣挠挠头,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话确实有点想当然,有点“慷他人之慨”,尤其在他根本还不了解具体情况的时候。
    他没想好该怎么弥补,院子里传来唢呐的乐声。
    起灵了。
    火葬虽已大力推行好几年,但在桃舟,老人亡故后,家人还是会把他们抬上山下葬。
    送葬的路上宾客大多都不用去了,基本只有亡者的亲属或好友。
    送葬队伍从大门出去,拐弯后,蒋寒衣和弋戈从侧门能看见。
    “这首叫《千张纸》。”弋戈忽然说。
    蒋寒衣“嗯”了声,不知道该怎么接,总不能说“挺好听的”?这可是葬礼。
    弋戈又沉默了会儿,直到送灵的队伍消失在视线内。她收回眼神,对蒋寒衣说了句“我走了”,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弋戈轻车熟路地抄近路,翻过一个小斜坡,站在半山腰上看着送灵的队伍缓慢地前行。
    陈思友年纪大了,体力明显不如以前,弋戈听得出来,这一首《千张纸》,主要是那个年轻的新人在扛着。
    其实她也吹过《千张纸》的。
    也是在葬礼上。
    第19章 .银河是一条没有任何一处长相符合“标准”审美的狗狗,但弋戈觉得他值得一个漂亮的名字
    如果说过去十六年弋戈的人生都像一幅清淡的山水画,那两年前弋子辰的意外离世,就好像是画师忽然得了帕金森,手一抖在她的画布上泼了整瓶墨。
    漆黑一片,一塌糊涂。
    弋戈记得葬礼那几天,王鹤玲一直躺在床上——据说她亲眼看见了儿子的车祸现场,当场就吓晕了,后来也晕了好几次,根本就站不起来。
    三妈嘱咐她去照顾妈妈,弋戈有点害怕,但也还是照做了。前几次,她都是趁王鹤玲睡着的时候给她擦擦额头的汗、倒杯热水放着。但最后一次,她擦着擦着,王鹤玲忽然醒了。
    弋戈被她骤然睁开的漆黑眼睛吓了一跳,动作也滞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王鹤玲的声音很轻,也很沙哑。
    “三妈叫我来照顾你,”弋戈拿起床头柜上的茶杯,“你要喝水吗?”
    “啪!!”
    茶杯被王鹤玲一挥手打翻,瓷片碎了一地。
    “你弟弟都死了!你还不去看看他?!”王鹤玲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好像拥有了无限的力气一样,眼睛瞪得仿佛要跳出眼眶,恶狠狠地对弋戈吼道。
    弋戈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一震,没说出话来。等她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
    看看他?
    怎么看?
    弟弟变成了一把灰,装在盒子里。
    房间里的动静惊来了堂厅的大人们,王鹤玲怒火中烧地喘了几口气,又晕了过去。弋戈被手忙脚乱的陈春杏推开,隔着几个焦急的身影看到床上虚弱的她的妈妈。
    然后她走出了房间。
    弋子辰的照片挂在堂厅里,弋戈第一次这么细致地观察自己的弟弟。
    她长得很像王鹤玲,细眉凤眼,男生女相。哦不,村里的老人说,这种叫“美人相”。反正是很好看的。
    比她好看。
    第二天一早起灵,弋维山和王鹤玲,还有其他亲戚都没有去,是请了专门做殡葬的人来,把弋子辰的骨灰下葬。这是桃舟的习俗,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原本葬礼都不必办的,是在弋维山的坚持下,这么多亲戚长辈才来送弋子辰最后一程。
    弋戈穿着白麻的丧服,戴了个草编的白色帽子,站在堂厅角落里,没有人管她——弋家的宝贝儿子死了,一部分亲戚忙着安抚和陪伴弋维山,另一部分忙着帮陈春杏干活,连陈思友都面色凝重地陪弋维山坐着。他们家也没有别的小孩,只剩她一个,哪怕是偷偷溜出去了都没人知道。
    然后她就偷偷溜出去了。带着她的唢呐。
    弋戈熟悉这山上的每一条路,她站在另一边山腰上看着那些人把弋子辰的骨灰埋进一块“风水宝地”——那是找大师合了弋子辰的八字后专门算过的地点,“前有照、后有靠”,弋戈对这六字口诀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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