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念寄托在禁术之上,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
    当时的江湖河清海晏, 一片太平,人们的心思也并未注意到这些歪门邪道。
    直到十年前,薛府利用这一件法器, 实施了降魔禁术, 彻底打破了江湖上持续已久的宁静……
    谢如晦的声音并不大, 在这间客厅里低声回荡。
    隔着水杯中升起的水雾, 江楚月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在心中念叨着谢如晦方才的话语, 萧煜曾经说过的话也在此时响起。
    那是一种名为请神,实则降魔的禁术, 没有人知道薛府是如何将魔物降下的……
    像是绷紧的麻绳,在那一刻终于松了下来。
    降魔,降魔……
    她早该知道的。
    薛寒迟在薛府曾经受过的那些伤又在她眼前浮现,薛府家主对他的轻蔑不语,张师带着他所做的那些事,在此刻竟都有了答案。
    原来在当年的薛府人眼里,薛寒迟甚至算不上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容器罢了。
    想到这里,江楚月心中莫名涌上一阵揪心的痛感。
    当年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小孩,为什么这些无妄之灾,要他来承受呢?
    “江姑娘这是心疼了?”
    看着江楚月压平的嘴角,谢如晦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眼中有些说不清的神色。
    捏紧茶杯,江楚月克制着心中别样的情绪,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
    “所以,在东林坟地的时候,你就认出他来了,是吗?”
    虽然心疼薛寒迟,可江楚月还没到理智尽失的地步。
    与其在这里暗自神伤,她还不如回去多看他几眼,多和他睡一会,这可比她在这里一个人伤心要好。
    现在还是抓紧时间,从谢如晦这里多套一些消息出来比较好。
    “说实话,并没有,当时的场面太混乱,坟地天黑,我根本无从察觉这些意料之外的邪气。”
    “在东林坟地的那晚,江姑娘带给我的惊喜可比薛公子要多。”
    说着,他的视线意味不明地转向了江楚月。
    “毕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乾坤镜都无法夺取的魂魄。”
    江楚月硬着头皮默默承受着他的打量,这是系统自带一个bug,她倒是不怕谢如晦看出些什么。
    可是,若不是这一次,那他又是何时认出薛寒迟的?
    大约是察觉出来她的心思,谢如晦也并没有含糊其辞,反而大方地告诉了她。
    “我认出他的时候,其实是在相思坊的那一次。”
    江楚月看着他,回想起来后,忍不住眼眸微张。
    原来是那个时候。
    当时张公子和宋微明争吵,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刘先生出面后,大家也都自然地以为坊主就在楼上。
    谁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相思坊主竟然就在他们其中。
    薛寒迟用蛟丝绳帮江楚月解围,只那一瞬间透露出的邪气,谢如晦便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都说当年薛府禁术可颠倒阴阳,使人起死回生,这些年我辛苦钻研,却始终不得其法。”
    “江湖上流言太多,这些年众说纷纭,甚至在拿到乾坤镜后,我也一度想过放弃。”
    说到这里,谢如晦眼神突转,连语调都高了几分。
    “可是,在我见到薛寒迟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薛府的降魔禁术成功了。”
    他说到这里,脸上都不自觉染上了几分喜色。
    被压抑在黑暗多年的人,一旦见到了一丝光亮便会止不住地握住不肯松手,也不管那是不是会让自己焚身的火焰。
    薛寒迟之于苦苦寻找禁术之法的谢如晦就是如此。
    虽然知道他筹谋多年,曙光就在眼前,但江楚月还是忍不住出言打断他。
    “既然你拿到了乾坤镜,就该知道,当年薛府覆灭正是倒行逆施实施禁术的反噬,你难道就不怕遭报应吗?”
    当年薛府可是用全府上下的性命换来了这一个血泪教训,他难道就一点不忌讳吗?
    不知道是江楚月的那句话激到了他,面前温柔的男子忽然不顾姿态地大笑起来,连膝上的衣袍都跟着轻颤起来。
    “报应?原来江姑娘还信这个啊?”
    他笑了许久才停下来,眼尾都有了几分湿润。
    “若是真有报应,当初戕害我师姐的人早就该死了,又怎会活到现在!”
    “害人者为人所救,救人者却为人所伤,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师姐错了,我也错了。”
    他眼神转向江楚月,里面是近乎死欲的绝望。
    “这根本就不是我们的道。”
    文中对谢如晦和他师姐的过去曾有过寥寥数语的描写,江楚月当时读来觉得颇为唏嘘。
    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相约一起下山,持剑用符依仗道义捉妖斩邪,最后却落得个道心崩塌,一死一封剑的地步。
    真是世事无常。
    他们两个或许谁也没有想到,下山后,自己没有死在妖魔手中,而是死在了自己救下的百姓手中……
    “所以那个时候,你便暗中召集和你一样泯灭道心的人,建立了相思坊?”
    谢如晦讽笑一声,“一个不入流的地方而已,倒是也不值得你们这么大费周章地去猜。”
    师姐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他整日里浑浑噩噩,不知生命为何物,有一段时间也沉迷上了拜神算命,祈求菩萨给他一个回答。
    可是在无数次求告之后,都没有得到回应,久而久之,他也就不信这个了。
    也恰好是在那段时间,刘先生他们因所修之道与仙门不同,被贬为异类,找到了这里。
    渐渐地,来投奔他的人越来越多,这相思坊也就发展成了如今的规模。
    江楚月看着茶水中的倒影,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在夺走城中百姓魂魄的时候,有想过他们的至亲会有多痛苦吗?”
    对于谢如晦和他师姐的往事,江楚月作为一个局外人,不予置评。
    但是自己受了苦,就要把痛苦加诸在无辜之人的身上,这对于那些无辜被夺取魂魄的人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害你们的是边界的刁民,城中百姓可不曾对你们有过半点的不利。”
    窗外的风吹过花树,花瓣被吹着打落在厅堂内。
    谢如晦转头看向墙上随风而动的画像,神色有片刻的恍惚。
    画中女子笑容明丽,手持符箓,看着这幅画就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名动楚州城,一纸符箓凭海临风的女修士。
    只是,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江姑娘,世上并非什么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
    “纵使这些百姓没有害过人,可是天降横祸这种事本就是人间常理,对于他们而言,不算什么。”
    看着谢如晦近乎癫狂的状态,江楚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与他说。
    这样的事情太复杂,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说清楚的。
    当年的事错在百姓,不该为心底私欲戕害他人,可到了今时今日,谢如晦竟也成了这样的人。
    江楚月捏紧拳头,“你今日把我叫过来,应该不单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话吧。”
    像谢如晦这样算无遗策的人,不会做无用之举。
    他今日叫自己过来,不会只是和她剖明内心这么简单,肯定另有所图。
    “江姑娘很聪明,若非我们是敌对关系,我应当会很敬佩你的。”
    闻此言,谢如晦敛去方才的神情,又恢复了那一副温柔假意。
    “我今日请江姑娘来,是想向你要一件东西。”
    不过一瞬,两人间的气氛便已与方才不同。
    江楚月捏紧袖中的符箓,心中感觉不妙。
    “什么东西?”
    她可不会傻到以为谢如晦会向她要什么身外之物,他要的,肯定是只有自己才能给的东西。
    “江姑娘放心,我不会要你的性命。”
    看着江楚月警觉的神情,谢如晦眼眸弯弯,笑着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
    “只是江姑娘的体质实在特殊,在下好奇不已,想向你讨要一些血罢了。”
    *
    与此同时,城东李宅之中,宋微明刚刚将谢如晦的种种事迹和顾情他们说清楚。
    听完之后,众人默默了良久。
    看到自己保护的百姓成为害人最深的刽子手,这与自己亲自动手害人无异。
    这样的事情,无论放在哪一家仙门子弟的身上,恐怕都是无法挽回的巨大灾难。
    没有信仰的人,还有什么理由去除暴安良呢。
    “如此说来,这位谢公子盗取乾坤镜,夺人生魂,都是为了复活他的师姐。”
    在脑海中将这些关系捋清后,萧煜率先开口下了结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前次处心积虑要引薛寒迟过去,倒是也情有可原了。
    他盗取乾坤镜已有数月,可禁术却还未施行成功,恐怕是遇到了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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