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灵元君的库房非常大, 而且因为她没有整理物品的习惯, 整个库房显得非常挤。
    江晚小心翼翼地绕开一把干枯得看不出原本样子的药草,不小心撞上了一边层层垒叠的木质抽屉, 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江晚只听见抽屉里面沙沙地响,没敢去看。
    西灵元君找了好一会儿人鱼烛和那个小香包,未果。
    她有点尴尬地笑笑:“我这儿东西多, 不好找,以前五儿建议我不用的东西就扔掉, 我觉得都有用,丢不下手,就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了。”
    敖烈找东西找得烦躁, 随手一指身边的某个沙雕塑像, 塑像是匹扎着辫子的马,雕工很粗略:“我觉得这个就可以扔。”
    西灵元君对他的态度很好,笑道:“这是我上次下雨的时候无聊做出来的, 以后我丈夫如愿复活了, 我可以给他看这个,他会夸我厉害的。”
    她站起身来,身上的华服锦缎在略显昏暗的室内熠熠发光, 扑着厚重□□的手一一将沿路的物品给他们看:“这是我第一次养活的盆栽, 那个时候我丈夫已经不在了,我就把它做成了标本,打算以后给他看;那是我自己纺的棉花, 纺出来的时候特别成功,又轻又白,我就保存起来想以后给我丈夫做衣服……”
    她一个一个指点过去,其实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甚至可以说那些在漫长时间中已经被侵蚀腐化得差不多的破烂全部丢掉都不为过。
    但是她如数家珍。
    在僵硬厚重的妆面下,江晚第一次看见她眼睛中出现了名叫“神采”的东西。
    这么看她并不像个魔修,或许她要空法观主的头发,只是因为给傀儡下了一个错误的命令吧?
    薛怀朔问:“您研究长生不死药已经很久了吗?”
    西灵元君的目光依旧停在那些旧物上,回答道:“已经很久了。也不知道我母亲当初是怎么做出来的,我开始筹备制作长生不死药的时候,东岳君的鬼域还没有分离出来呢,经常有怨鬼不长眼撞到我面前来。”
    他们往库房深处又走了一刻钟,途径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江晚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流行过很高的帽子,西灵元君保存的那一顶戴起来估计能直接顶到房顶上去。
    西灵元君活了太久了,她只是随手保存的物品都足够组建一个历史博物馆。
    不知道江晚有没有看错,她甚至还在某个角落看见了一只鲜活的紫红色蟋蟀,只是一眨眼就不见了。
    当初西灵元君打开禁制前往且安城的时候,她好像在高草丛旁看见过一只一模一样的蟋蟀。
    这个季节有蟋蟀的吗……
    从来没有干过农活严重缺乏种田经验的江晚茫然了好一会儿,她还没想出个理所当然,就看见西灵元君捧了一块石头起来:“喏,这是鉴命石,当初东岳君想找我要,我都没给他。”
    “这块石头是我母亲给我的,可以鉴别生死魂灵,”西灵元君说:“只要在上面写名字——必须是真实的名字,同时想着那个人的样子,就可以看见那个人的生死。”
    敖烈显然听过这块石头,接过来在上面端端正正写了他师妹的名字。
    那块石头上出现了黑色的波纹。
    “这就代表着,”西灵元君说:“此人已经去世。”
    她把石头重新拿在手上,思索了一下,然后在鉴命石上写下了弘阳仙长的名字。
    黑色的波纹再次出现。
    她有些抱歉地抬头朝薛怀朔一笑:“我的猜测应该是对的,你师父并没有假死成功。”
    薛怀朔的脸色不是很好。
    西灵元君又加了一句:“不过这石头也可能坏了,毕竟都多少年了……几十万年了吧。”然后她便把那石头随手放回原处。
    他们继续往里走,库房里面反而亮起来了,两边墙壁上的夜明珠在昏暗的环境下起到了很大作用,柔和如月色的光芒让乱糟糟的库房都显得可爱起来了。
    “你们是好朋友吗?”西灵元君看了看敖烈和薛怀朔问。
    “事实上我们是堂兄弟。”敖烈简短地回答道,他有几分心不在焉,因为目光一直在这个偌大的库房里游走着。
    他并没有放下戒心,依旧在怀疑眼前这个热情的女人,但是师妹贴身的遗物确实吸引了他很大一部分注意力。
    “堂兄弟?”西灵元君再次打量了一下他们的脸:“一点也不像。”
    “我们的父辈是双胞胎,会一点也不像,可能因为我们都比较像母亲,我母亲是龙族,他母亲是人族,当然不像。”敖烈答道:“我父王一直耿耿于怀我不怎么像他这一点。”
    “父王?”西灵元君抬了抬眉毛,说:“你父亲是东海龙王吗?让我想想……敖臣?”
    敖烈摇摇头:“敖臣是我曾曾曾曾曾曾祖父了,我父亲叫敖隶。”
    “而薛小友有浮山龙血脉……”西灵元君只说了这个短句,但是显然她已经把他们的血脉亲缘都搞清楚了。
    “你父母都已经不在世了吗?”她眼里带着几分同情,越过敖烈看向薛怀朔。
    薛怀朔很不能适应她那满脸的同情,简单地说:“嗯。”
    江晚打赌他已经在盘算待会儿怎么杀人了。
    西灵元君安静了一会儿,好像是在专心致志地思考什么问题。江晚心想千万不要是衡量薛师兄和敖烈谁的身体更好。
    敖烈找得很专心,走在最前面。西灵元君因为在思索问题,脚步放慢了一些,落后半步走在了江晚身边。
    江晚眨了眨眼睛,和她搭话,声音放得很轻:“敖烈那么上心……我当初还以为他讨厌他师妹呢,原来那么喜欢啊。”
    西灵元君果然答话了:“敖烈和他的师妹雪仪不是单纯的师兄妹关系吗?”
    江晚笑了笑:“算是单纯的师兄妹吧,他们俩还小,最多就算互相暗恋呗。”
    为什么……西灵元君连东海龙王是谁都搞不清楚?却记得千年前只有一面之缘的一个龙族小姑娘?
    西灵元君的意思是,是别人看见她手臂上的凤凰纹身,杀害雪仪之后故意露出这个标志嫁祸给她。
    但是,在北海那种滴水成冰的地方,做什么事情需要长时间坦露手臂,让人有足够时间看清并复刻她手上的凤凰纹身呢?
    要嫁祸她,都已经复刻了她的纹身了,为什么不干脆再直接一点打扮成她的样子呢?一个有凤凰纹身的男人,倒更像是她想下手杀人,又怕这姑娘有什么后招,于是装扮成男人的样子,一不小心露出了自己的纹身。
    如果不是为了人鱼烛,杀害雪仪只可能是因为……她的身体。
    属于仅存的天之四灵种族的、又好看又纯洁的年轻身体。
    江晚做了这么一堆联想,还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就见西灵元君眼前一亮,听了她的话,真的看向走在最前方的敖烈。
    西灵元君看了几眼,忽然又笑着说:“薛小友也很好啊,你们关系那么好,以后是打算结成道侣吗?”
    江晚小声说:“我师兄说等我病治好再说。”
    西灵元君问:“对了,你是得了什么病啊?五儿的医术不是很好吗?什么病让她给出那样奇怪的药方?”
    江晚简单地把自己的情况复述了一遍,西灵元君皱起了眉头,靠过来仔细辨认了一下她的脉搏和呼吸:“这种无法晋阶的情况和我很像啊,我也是只能滞留在上仙阶层……你不会是傀儡吧?你身上有傀儡印吗?”
    江晚哭笑不得:“我是人族,我师兄确定过的。我身上也没有傀儡印。”
    西灵元君:“这可不能确定,身上有的地方是自己也看不见的……”
    薛怀朔忽然插话:“她身上很干净,没有傀儡印;经脉也正常,就是普通人族,我仔细看过很多次,别吓她。”
    他说话行事向来很坚定,这坚定甚至都成为了他气质的一部分。他总说自己师父过于坚定果断,甚至有点刚愎自用了,其实他自己也是这样。
    人总是在被童年塑造着,即使他的童年是那么的短暂。
    已经成过婚的西灵元君顿了一下,眼神在他们之间走了一个来回,显然很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暧昧地笑了笑,没说话,再次进入了长久的思索。
    敖烈找到了那一捆人鱼烛。
    西灵元君上次确实在北海找到了很多原材料,炼出来的人鱼烛堆满了角落,纯白色,引人注目,也难怪敖烈一眼就看见了。
    “是放在这里了吗?那个香包?”敖烈皱着眉头,他的耐心几乎被消耗殆尽。
    西灵元君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她的表情也很惊讶:“不在这里吗?可能是我记错了,收在里面的小隔间了。”
    她从库房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拉开一扇门,走了进去,墙壁上点缀的夜明珠将走廊照得有如白昼。
    最后,西灵元君停在了一个小门前,她蹲下去开门,门锁在很靠下的地方。她整个人缩成一团,华服起了皱褶,夜明珠把她的影子拉伸扭曲。
    看着像个饿急了的蜘蛛。狠毒、贪婪,快速地结下一张杀生捕猎的网。
    插上钥匙之后,她还拿出一柄小小的斧头,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下,引出鲜活的血,灌注在门锁上,然后门才徐徐打开了。
    江晚认出来了,这种法器名叫“phurba(只有称呼没有对应文字)”,失传已久,斧刃状的部分即为割血刀,需要用血写咒语时使用。
    傻子才跟着她进去呢,用小拇指想都知道这屋子里绝对全是陷阱。
    “直说了吧,你到底要干什么。”薛怀朔先确定了一下自己师妹安全地待在自己身后,然后说:“是你杀了雪仪,你也根本没有她送的香包,你把我们骗下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西灵元君站在打开的门和一屋子黑暗前,笑了一下,声音有点尖锐:“你知道我在骗你,你还敢乖乖地跟下来?”
    薛怀朔心平气和:“我的三昧可以透视你的修为,三个你都杀不掉我,有什么不敢的。”更何况旁边还带着个也想杀你的敖烈。
    西灵元君的眼睛里放出利刃一样冷森森的光芒:“你现在在用三昧透视我?”
    薛怀朔:“嗯,你应该察觉得到。你现在可以正面回答我了,是不是你杀了雪仪?”
    西灵元君手腕上的血已经流了满手,她抚摸了一下门框,坦诚地说:“是我杀了她。但是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难道看不见吗?”
    来了来了,双方都拥有读心术的无线套娃“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
    “你心里想着,”西灵元君的声音放得很轻:“以后妹妹会怀孕了,怎么和她继续双修还能让她不怀孕呢?”
    她笑得恶意十足:“这个我有答案,你让她吃药就好了,吃到怀不了孩子,就可以随便睡她了。”
    江晚:“……”
    薛怀朔:“……”
    作为一个经常惹自己师兄生气的人,江晚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师兄,绝对,肯定,生气了。
    敖烈什么都没听清,他的情绪和在场其他人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人类的悲欢本就不想通,共情是一种奢望。
    他一直在渴望找到来自师妹的遗物,保存得好或许还能感受一下她的气息。这个过程中他脑子里仿佛在咕噜咕噜注入深海的海水,海水里其他人的声音是如此的遥远,只有那句光明正大、恬不知耻的话仿佛刺戟,一下子把所有幻想都刺破了。
    “是我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蟋蟀,亦称促织,俗名蛐蛐、夜鸣虫,冬天极其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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