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听见自己的师兄叹了口气。
    好像带着妹妹出去玩的兄长, 看见妹妹在地上打滚撒娇要买芭比娃娃, 发出的沉重叹息。
    罗刹山靠南,即使是冬日, 稍显萎败的叶子依旧残留在树枝上。但是入夜之后起了点风,不时能够听见隐约的风吹落叶、落叶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还有海浪拍击岸边沙地的声音,都只是隐隐约约的。
    还有楼下客人们的喧闹声,因为房间的隔音效果非常不错, 所有额外的声音都只是若有若无,隐藏在薛师兄话语的间隙中, 如同一个又一个飞速旋转着的漩涡。
    他坐起来,弯腰,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江晚有点不好意思, 可又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话来解释, 讷讷地站起来,局促地坐在了床沿。
    “到我这里来。”他开口说。
    江晚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坐着的那个躺椅显然只能容一个人坐着, 于是只是重新站了起来。
    薛怀朔去牵她的手腕, 声音像是一句加重的叹息,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到我这里来。”
    江晚顺着他的指引,坐在了他腿上。
    她的大脑完全宕机了, 一片空白, 双腿蜷曲在靠床的一侧,眼睫扑闪,茫然地看过去。
    靠得那么近, 他衣衫上的雪松气息不太明显,衣领里面的安息香和苦橙叶杂糅的气味反而十分柔和又坚定地占据了她的感观。
    薛怀朔捏住了她的下巴,凑得很近,低声说:“就这一次。”
    不知道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这一次什么?
    江晚很茫然。
    大约是被她茫然又隐隐带着惊恐的眼神取悦到了,薛怀朔低低的笑了一声,说:“不是要罚你。”
    今天竟然有月亮。
    他们根本没有点灯,可是还能看清对方的脸,因为月亮的清霜正毫不吝啬地洒在每一寸大地上,越过半开的窗棂,爬到躺椅旁边。
    凉月如幽岛。
    江晚见自己的师兄闭上了眼睛,很温柔地吻了上来。
    凉月如幽岛,中栖十万萤。
    她脑海轰的一声炸裂开,也不记得要有什么特殊的感想,只觉得唇上那一点一点漫过来的温柔怜惜哗地流入了她的心脏,温暖多得要溢出来,把她心头悬着的那个清冷的月亮,哗啦,煮成了溏心月亮。
    好甜啊。
    她已经好久没吃到糖了,可是现在好甜啊,甜得她脑袋发昏。
    她愣愣地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学着薛师兄的样子闭上眼睛,勾着他的脖子,尝试着回吻他。
    薛师兄应该也是……
    第一次和人接吻吧?
    他在轻轻地吮吸她的唇瓣,留下一点点牙印,舌尖再怜惜地舔那个浅浅的牙印。
    江晚的睫毛抖得很厉害,她甚至有点想哭。
    师兄果然最喜欢我了。她想。
    江晚在这个瞬间决定原谅一切。
    原谅早早离开、变卦说谎的人,原谅缺席变质的母爱,原谅虚荣和飞逝而过的时间,原谅宏大叙事下的艰辛,原谅确定的结局,原谅死去的时候体会到的所有痛苦。
    原谅黄连和苦瓜,原谅没有糖。
    江晚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她只觉得伏在自己腰上的手掌越来越热,好像要融化她一样。
    她是一颗正在融化的奶油太妃糖。
    薛师兄放开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还晕乎乎的,特别满足,脸红红的,头发有一点点炸毛,看起来迷糊又可爱。
    薛怀朔把她抱起来,漂亮姑娘特别乖地待在他怀里,任他把自己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还配合地扬了扬下巴,方便他掖被子。
    等他站起来,往旁边走了几步,江晚忽然反应过来,豁地坐起来,去牵他的手。
    薛怀朔转身看她。
    他衣襟被蹭得有点乱,唇色呈现难得的鲜艳红色。
    江晚眼巴巴、得寸进尺地说:“还要。”
    还要甜的。
    喜欢甜甜的糖,喜欢开心,喜欢舒服。
    不喜欢痛,不喜欢伤心,也不喜欢被欺负。
    薛怀朔忍不住微微笑了。
    见他笑,美貌的姑娘才恍然发觉自己在说些什么,又快速地松开他的手,把被子一拉,整个人缩到被子里去,瓮声瓮气地说:“师兄再见,我想睡了。”
    薛怀朔俯下身子,隔着被子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才出了门。
    他把房间门关上之后,并没有继续走动,而是就这么一个人站在狭窄的走廊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在仔细回想什么事情一样。
    越想他耳后越红成一片,几乎不能自持,俯身半撑在栏杆上,双手用力,指节泛白,仿佛在强自忍耐些什么。
    良久,薛怀朔往墙面上一靠,难得露出些许懈怠神情,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一步一步下楼了。
    老板娘正在柜台后倒酒,很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薛怀朔心情很好,也回了个礼,才找了个小角落坐下。
    他喝不惯酒,还是要了盏茶,很放松,没想什么深奥的话题,只是喝着茶,看酒馆里的喧闹,十分浅薄地存在于这个时刻。
    但是很快乐。
    有个老年男人,醉意挺重的,靠在柜台边上,嗓门很大,追忆以前的往事。他说起罗刹族在魔界的往事,说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鹰派和鸽派,大家都是好兄弟,一起去山上打黏鼻涕怪……
    老板娘带着微微的笑意,也不接话,就沉默地听他说。那个老年男人喝了没一会儿,就自己醉倒了,躺在一边的软椅上呼呼大睡。
    有个男人高声问:“老板娘,你不是会算六壬吗?给我们算一个吧!”
    老板娘眼都不抬:“你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吗?”
    “会的哦。”
    那男人一口喝完杯中的酒,带着醉意说:“你骗人!”
    老板娘把手里的酒桶倒干净之后,把酒桶往脚下一放:“那你问个屁。”
    薛怀朔听了一会儿,才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刚才那个剧毒蜘蛛的表演是鹰派组织的,表演中出了问题,那只剧毒蜘蛛从舞台上爬了下来,差点蛰死一个鹰派的小孩。
    旁边有个鸽派的男人出手相助,直接将那只蜘蛛给杀了,但是因为出手的时候没注意,将整个舞台都毁了,还打伤了几个鹰派的女人。
    舞台的主办方——就是那个高挑美艳、武器是伞的女人,认为他是故意借此机会杀掉这只剧毒蜘蛛,顺便泄愤伤人,于是就和他理论了起来。
    这里还有个背景:鸽派的长老一直对这只剧毒蜘蛛表演的存在非常不满,但是因为它盈利很厉害,鹰派的长老拒绝撤掉这场表演,两派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在争论,关系很僵。
    而鸽派的男人认为我好心来帮你你还怪我?合着还是我错了吗?这只蜘蛛早说了是隐患,你们自己出了问题还怪我?
    理论过程中,两人打伤了几个来劝架的鹰派姑娘,最后□□味越来越浓,无可挽回地打了起来。
    待会儿回去可以和师妹说,她好像很想知道。
    薛怀朔觉得自己耳后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正要起身上楼,忽然看见有人招呼他。
    是白天遇见的那个大胡子,还有他那个瘦高的朋友。
    “大兄弟,大妹子呢?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喝酒啊?吵架了是不是?”大胡子非常自来熟,热情地坐在他身边:“我和你说哈,小夫妻不要怕吵架,以后总归是要过一生的,而且我大妹子性格多好啊,哄哄人家姑娘也就过去了。”
    薛怀朔忍不住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老是笑,可能是因为那句“总归是要过一生的”。
    薛怀朔把杯子里未喝完的茶给他看了看,然后从从容容地解释道:“没有吵架,她累了,就先睡了。”
    大胡子“嘿嘿”的笑,说:“那就好。”
    大胡子那个瘦高的朋友端着几杯酒走过来,很不忿地小声说:“他们就会欺负蜘蛛,让那只蜘蛛自然生长,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人形了呢!”
    大胡子小声解释道:“我这位朋友,原型是蜘蛛。”
    瘦高的男人双手往下压了压:“小声点,现在他们看见蜘蛛就人人喊打,不要那么张扬。”
    说完他也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杯里的烈酒,痛快地叹息一声,然后说:“我当年也有个妻子,可惜后来死得太早了。”
    薛怀朔神色一正,说:“节哀。”
    瘦高男人有几分麻木,摇摇头:“我也没什么感觉了,过去太久了,可能有两三百年了。”
    他又喝了一杯酒,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生病,病了十几年,有一天就去了,走的时候还年轻。就是走之前两三天都还好好的,新做了一双鞋,说可以穿到明年,还说好了之后给我生个儿子,然后就死了。”
    “女人,”他竭力想做一个愤慨的表情,可是失败了,“女人都是骗人精。”
    他闷头喝完了杯里的酒,挥挥手:“算了算了,不聊不开心的,好不容易出来玩。”
    薛怀朔不太会聊天,也不擅长与人交往,再加上他也不喝酒,和他们两人坐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说的,主要是在听。
    过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在这儿坐着他们还更不自在一点,索性随便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大胡子和他的瘦高朋友却好像误会了,互换了一个“我们懂”的眼神,笑着说:“新婚夫妻,可以理解,下次再约吧。”
    薛怀朔摇摇头,也没有解释,一路上了楼,推门进去见自己师妹果然已经睡过去了,笑得很甜,脸上红扑扑的。
    他盘算了挺久见到她的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也不觉得遗憾,只是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看了一会儿,薛怀朔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恐怖的想法,觉得她这么安静地躺着,不像是睡着,倒像是……
    死掉了一样。
    这个想法来得是如此迅疾迫切而又真实,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去探她的脉搏,察觉到鲜活的跳动才松了一口气。
    这种莫名其妙的联想应该是刚才听的那个故事导致的。
    薛怀朔将之抛之脑后,迅速忘却了,躺在她身边,很满足地伸手把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她还没醒,只是闻到熟悉的气息,自觉地靠了过来,把脸埋进他怀里,双手在他腰上摸来摸去,最后摸到他的手,很安心地牵起来。
    薛怀朔轻轻地在她耳朵上吻了吻,她鬓边还有微微散乱的鬓发,他嘴唇碰到头发,觉得有点痒,但是并不能阻止他在她耳朵上一连吻了好几下。
    他其实也还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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