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清昱要“谈恋爱”这件事,很快就在托管班传开了,阿姨都有所耳闻,一天晚上一群人集体围攻郑清昱,要她说说是怎么回事。
    郑清昱也没有忸怩,在章丽哲、贺韵、学妹的协助下,把她的“爱情故事”详尽描述了一遍。
    她五年级的暑假参加过一个夏令营,去首都玩,同行的有一个大哥哥。
    大哥哥在小学生郑清昱的心里种下了懵懂情爱的种子。
    可郑清昱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只有一张集体大合照,算全部的记忆。
    郑清昱前段时间入围了全国数学竞赛决赛,随队到台城参加集训课程,开幕式上一眼认出代表高中组上台致词的就是当年旅行团里的“大哥哥”。
    “然后呢?”贺韵两眼冒小星星,即使听过一遍了,还是很激动。
    “我一开始不敢确认的,觉得可能只是有点像,因为当时我还是小学生,听说他那群朋友是高考完去玩的,我就以为他也应该上大学了。但是他手上那块表,叫什么理查德,我记得很清楚。”
    后来郑清昱才知道那是世界名表,贵表戴在少年腕上,毫不违和,卧铺上铺他挪开手看过来的那一眼,让郑清昱记了叁年。
    这个细节女生也是第一次听,“我靠,理查德,我哥就是戴理查德,还是个富家公子啊!”章丽哲爸爸是大老板,她经常调侃自己是家里最垃圾的一个,以后肯定要啃老的,靠自己得活活饿死。
    “清昱,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这人不靠谱。”章丽哲做个思考的严肃表情,就私生活方面,她亲哥就不是好人。
    姚远骋他妈以过来人的角度点头附和,现场氛围一时有点怪,可郑清昱始终活跃,心情不受丝毫影响。
    厉成锋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红晕,很多小表情——轻盈、生动、娇俏,完全是已经坠入爱河的少女。
    “继续说,郑清昱,别管她们。”贺韵看一眼厉成锋,鼓励郑清昱。
    “有点可惜的就是后来都是分开集训,初中组和高中组都碰不到一起,还是最后一天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去参加闭幕式的时候偶然看到他走在前面,我就把我的牌子扔过去。”
    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郑清昱还是不敢仔细去回忆那天发生的事,可每一个细节,她又记得那么清楚。
    她用力过猛,牌子又轻飘飘的,卡片砸到旁边人的鞋上,飘带却险些绊住了“大哥哥”。
    他同伙骂骂咧咧,四下寻找这是谁干的,郑清昱匆忙跑过去,不停鞠躬道歉,说自己是和朋友打闹,不是故意的。
    全程她不敢抬头,目光最多只到他胸口这么高,他还是喜欢穿白色的运动鞋,运动短裤,一双腿笔直劲瘦。突然之间离他太近了,郑清昱甚至能味到他身上的味道,像衣服散发的,又像他肌肤自带的。
    普罗斯特效应,清爽淡雅的气味一下把郑清昱带回那个炎热干燥的盛夏,天安门前、火车包厢无时无刻不让人感官宕机的湿闷汗臭,总有一抹干净的香气不经意拯救烦躁到顶的郑清昱。
    “学妹,玩归玩,也得有个度啊!”
    不是他的声音,粗粝质感,说教式的语气。
    郑清昱像被骂懵,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的小白兔一样,屏住呼吸一点点把眼睛往上抬,只可惜,他胸前没带牌子。
    那天开幕式演讲,郑清昱直接睡过去,最后关头才醒来的,一睁眼,朦胧视野里只容纳下舞台中央穿正装英俊挺拔的少年。
    “对不起。”她声如蚊蚋,眼前突然出现自己的胸牌。还好,拿来报名参赛的照片拍得不错。
    他的指尖干干净净的,带点粉。
    “谢谢。”郑清昱只捏住壳子两角,完全抬起头。
    他和叁年前比,高了,头发剃得更短,立体深邃五官多了几分硬朗,表情淡淡,是真的大哥哥的模样了。
    距离感是捉摸不定的。
    在两人错身而过时,郑清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勇气开口的,“学长……”
    那个高大朝气的身影停住,扭头安静看着她,清亮黑眸里闪过一丝困惑。
    “叁年前,您是不是参加过一个夏令营,去北京的?”
    郑清昱内脏在相互撕扯,视线渐渐模糊了,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她要被火烧死。
    少年在同伴惊异又八卦的目光下什么反应都没给,转身之际似乎是笑了一声,只是好看的眼尾一扬,将行李放在指定位置,随着人流走进了主会场。
    分明冷峻面容之上的一抹笑意,看起来更像轻蔑、嘲弄、无可奈何,显得郑清昱无比可笑,只是这种感觉狠狠击碎了少女心脏——单纯为她熟悉的笑意,让那个人的眉眼变得再次具体而亲切。
    郑清昱满场找那个身影,很容易,他气质太优越,到哪里都鹤立鸡群。快结束的时候,郑清昱从书包里随便拿出一本东西,指尖隐隐颤抖撕下一小块边缘整齐的纸条,用圆珠笔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以上洗手间为借口从庄严肃穆的会议厅钻出去。
    来不及了,高中组会先离场,每个人坐上大巴回到各自学校,郑清昱刚有逃出生天的错觉得以长舒一口气,转而又陷入更加混乱的困境,做贼一样凭借唯一屹立不倒的记忆力寻找他的行李箱。
    可太多行李了,郑清昱不得不退回她目视他走进会场的位置,心跳失去节律,步子不停变化地找角度,勘测到眼睛发痛。
    郑清昱从不怀疑自己——他只有一个背包,挂在他朋友的行李箱上,黑色的。
    虽然她确认的目标旁边的行李也是一模一样的摆法,箱子的款式和背包颜色几乎相同。
    最后关头,郑清昱还是迟疑了,万一放错了呢?下一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
    郑清昱快哭了,胸腔掀起一场海啸,满溢的绝望,和仍渴望一线生机的幻想,都足够让人丧生。
    突然,会场里响起热烈掌声,经久不息,让郑清昱被迫清醒。
    闭幕式结束了。
    郑清昱忽然下定决心——她要站在这里等,把纸条亲手交给他。
    她还是不甘心,大哥哥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了,明明那时候他那群朋友夸她漂亮的,是小美女,他不这样觉得吗?
    等了将近五分钟,前门还是空荡荡的,郑清昱才反应过来是他们初中组的先从后门出去了。
    口袋里的手机在响,是随队老师在找她。
    郑清昱把话筒放到耳边,里面劈来一道焦急严厉的警告:“数学组江城十一中郑清昱,给你一分钟马上归队,车到点就开!”
    郑清昱没想求过谁,她的人生到目前为止都不需要求人,此时此刻她想求求老师,也是再给她留一分钟就行了。
    可她也不想给任何人造成麻烦。
    最终是理智战胜了荒诞的冲动,她站在这里都看不到他……
    最后关头,郑清昱将纸条塞进她一开始就锁定的那个黑色书包,下一秒狂奔起来。
    跑出场馆的刹那,艳阳从西边照过来,郑清昱面庞火辣辣的,泪从眼角飙出来了。
    那就交给命运吧。
    在还有八个人没上车的时候郑清昱赶上了,她在外面被老师劈头盖脸骂了五分钟才得以上车。同班同学很担心她,“清昱,你脸都白了。”这几天是郑清昱的生理期,她痛经很厉害她们都知道。
    郑清昱对她们说谢谢,如果她们知道她是因为撒谎而迟到,说不定会厌弃死她,怪她毫无分寸感。
    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郑清昱头跳痛得厉害,想吐,疲累到极点靠在窗边,止痛药就在口袋里,她却只想用撕心裂肺的痛惩罚自己。
    甚至不敢回想刚才做了什么,鬼附身一样,太荒唐了。
    同伴突然想起什么,难以兴奋去晃郑清昱,“刚才我们准备离场,有个学长跑过来找你……”
    她力道太大,郑清昱感觉自己的胃倒过来似的已经顶到舌根了,眼神都有点散,怔怔转过头盯着同伴手里的纸条,“哇”一声把一滩苦水全呕在自己掌心里。
    闭幕式结束后,高中组以为和开幕式一样,是他们先离场,很多人都已经站起来了,却被突然被制止让初中组先从后门离场。
    一片嘘声,氛围有些浮躁,周尽霖一如既往淡定,是股清流。
    他坐在原地转手机,思考什么,同伴叫他好几声了他都没反应,最后直接踹他一脚。
    周尽霖抬眼看对方一眼,他那张脸让人生不出气。
    “我说,回去咱们搓一顿去?”老孙心已经飘到烤肉店去了。
    周尽霖没回答,突然起身扶着老孙肩膀,动作看似绅士,实际上他手劲可大,平时扳手腕、扣球没人干得过这“小白脸”。
    周尽霖身姿敏捷如豹,整个人长长一条轻盈从狭窄过道挤出去,一到开阔地方用跑的。
    周围人一脸迷茫,没见过周尽霖这么着急过。
    只有老孙眯眼一看,他往初中组跑什么?脑海闪过一道白光,老孙下巴都要吓掉,像窥探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心虚瞟了眼四周,下意识替自己兄弟打掩护。
    这小子,平时台高这么多大美女跟他示好,原来他喜欢初中小妹妹?
    郑清昱那张脸很自然就在眼前浮现,美得毫无争议的类型,漫画一样的五官让人过目不忘,老孙自以为脸盲都记下这个学妹了。
    周尽霖拦住他印象中和郑清昱“打闹”的女伴,直接问:“你好,请问郑清昱呢?”
    他找一圈都没看见人。
    女生红着脸小声回答:“她去洗手间了。”
    周尽霖心跳漏一拍,好看的眉皱了皱,停在原地不动了。
    她们队伍不停往前挪,那些人都好奇死了步子挪得恋恋不舍。
    眼看初中组就快要全部退场完毕,周尽霖忽然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牌子,摘下绳子、撑开卡套,将里面那张印有个人信息的纸抽出来,一气呵成,跑到前面桌子随便抓了支笔飞快落笔,不到五秒钟就重新追上去。
    “麻烦你,替我交给她。”说完,记起什么,把口袋唯一一颗巧克力连纸条一起递过去,“这个给你,谢谢,请一定交给她。”
    女生傻在原地,被周尽霖的“谢谢”湮没。
    一切做完,周尽霖又用跑的归队,痛快打叁个小时球都没有此刻的虚脱感。
    刚才他觉得自己很讨人嫌,做太多了,险些害人家脱队,被围观,而他递出去的巧克力像质疑对方人品一样。
    可下一秒,周尽霖又会怀疑自己用一颗巧克力“收买人心”是不是不够。
    总之,他最担心的是纸条能否传到那个人手里。
    离场的时候,周尽霖一脸冷淡,就算他刚才满场跑,此刻还是没有一点失态,老孙忍不住八卦:“你真看上人家了啊?人家说不定才初一哎。”
    老孙的表妹就初一,对于她们那种小升初的“小学鸡”来说,他们高二年级已经是老人级别的了。
    周尽霖没说话,只是在心里算,叁年前她五年级刚结束,现在应该已经初二了。
    “她和叁年前一样。”周尽霖嘴角弯了弯,剧烈跳动的心忽然软得像云彩,想起的是她受惊惶然站在他面前,还有她叫他“学长”,掩饰不住期待问他记不记得那次夏令营。
    其实周尽霖觉得她比那时候更漂亮,一头浓密柔软的黑发更长更亮,站在那里的时候背脊无论如何都是柔韧挺拔的,每一个出挑五官囊括在精致流畅的脸部轮廓里,素净也足够明艳、清晰,毫无争议的美自带距离感。
    一开始,他真的有点不敢认。
    不再是“小美女”了。
    可周尽霖不想在别人面前评价“她比叁年前更漂亮”这种话,会觉得是一种亵渎。而且他惦记一个比自己小叁岁甚至四岁的小学生妹妹吗?周尽霖被自己这个想法烫了一下,突然就清醒了。
    “欸,那你刚才怎么不认人家?”老孙没想到这小子叁年前真去过什么北京的夏令营,原本还以为是小姑娘搭讪这哥们儿的话术,周尽霖是历经千帆了,所以才笑的。
    周尽霖表情沉下去,他也很后悔,当下他不确定郑清昱叫他是因为什么。一开始她跑过来捡牌子没抬起头,他真把她当作耍小把戏要他联系方式的女生了。
    两人对视那一秒,习惯高强度思考的大脑宕机,他不敢太相信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还是下意识在她把牌子抽回去之前看了眼她挂牌上的名字。
    初中数学组,江城十一中,郑清昱。
    可他记得当初在夏令营,她那群伙伴都叫她“真真”。
    周尽霖想也许是长得像的人。
    可她叫住了他,问他叁年前是不是去过北京的夏令营。
    整场闭幕式周尽霖反反复复回放那一幕,心脏渐渐膨胀。
    她都主动问他了,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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