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忘了。”周景文换了鞋,把行李箱推进房里,道,“要不你等等?我冲个澡跟你一起回崇新。”
    原本料想能见一见想见的人,结果记错了时间,周景元准备走,又被大哥叫住,于是坐下来等。他捏着手机,想了想,给没见到的人发了条消息:“我回遥城了。”
    回到崇新,上班的人还在工厂,家里只有奶奶余书荔、周景元的妈妈章芩和唐姨在。
    周景元和大哥一进门,章芩就循着动静迎上来,看了看兄弟两人,皱眉道:“景文瘦了。”
    “没有吧?”周景文笑一笑,换了拖鞋进屋。
    周景元无语:“妈,才三天而已。”
    “不信问问奶奶。”章芩说着,扬声叫坐在餐桌边帮唐姨摘菜的余书荔,“妈——你快看看,景文是不是瘦了?”
    余书荔抬头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两个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景元,你怎么又逃学了?”
    周景元一愣,看章芩一眼。
    “今天一直吵着要回家,跟她解释了半天‘这里就是家’,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章芩叹了口气,小声道,“眼看着,现在糊涂的时候更多了。”
    “景文,你怎么也回来了?”余书荔放下手里的菜,指着兄弟俩,说,“赶紧送你弟弟去学校!”
    “奶奶,我长大了,不用上学了。”周景文走近,拉住余书荔的手。
    “不行,长大了要上大学,大学也不能逃课。”余书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认为她的孙子逃学了,“景文,你还愣着干什么?”
    “奶奶,我……”
    周景文拉住还想解释的周景元,说道:“奶奶你放心,我马上送他去上课。”说着,把人带出了家门。
    两人走到小院里,停下脚步。周景元从兜里掏出包烟来,递一支给周景文,两人都没带打火机,咬着烟面面相觑。
    “奶奶这个病……怎么吃着药也不见好啊?”周景元取下烟,捏在手里。
    “药只能减缓病程的发展,但病是不可逆的。”周景文指了指旁边的茶桌,示意去那里。
    两人走过去,桌上正好放了一只打火机和一个烟灰缸。周景元滑燃打火机,给大哥点了烟,再给自己燃上。
    奶奶现在有时候认得人,有时候又会忘了自己在哪里,这样的事发生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家里人要花大力气去跟她解释,遇到怎么也解释不通的情况,只能顺着她的话默认下来。
    衰老、遗忘、病痛、离开,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必然会经历的过程。
    也许家里人都明白,有的事在或远或近的某一天终归是需要面对的。但,周景元还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一些,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烟在眼前缭绕,一丝一缕慢慢飘走,直至消散不见。然而,萦绕在心头的愁绪像是理不出头的线一样,搅成一团。
    “嘀——”放在茶桌上的手机轻声一响。
    周景元划开屏幕,看到了梁昳回给他的消息——
    “欢迎回来。”
    “呵——”周景元没来由地轻笑出声。
    “怎么了?”周景文不明就里。
    “没事。”周景元摇摇头,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几下,发出去两个字——谢谢。
    谢谢她欢迎他回来,谢谢她让他暂时抛开无解的愁思回到当下,闻到了花香。
    周景元逆风仰面,寻到陪他长大的那株桂花树安静地待在院子的东北角,一粒粒黄色的花瓣被风扬起一阵又一阵香气。
    第25章 落日第一百秒
    从家居博览会回来,老赵天天窝在自家小院的木工房做家具。
    他以往总是琢磨着要做出工艺繁复精美的家具,这次去海城一看就傻眼了,家具业的飞速发展使得“唯工艺论”早已不是市场主流。如今,大部分的消费者追求的是功能强大、适配于各种家居场景的家具,并且对利用率高、空间占用量不大的小家具有非常高的需求。
    老赵本就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木工师傅,手艺好、审美高、思维活,在展会得了灵感立马整理思路,开始画图、试做。
    周景元见他一点都没有要回厂里的苗头,便兵出奇招,动不动就上他家去。老赵烦得不行,瞅见他进院子就撵人:“你见天儿地往我这儿跑,工厂不要了?转型不做了?”
    周景元熟门熟路地往他的木工房里钻,笑:“不耽误。”
    “你就别‘三顾茅庐’了,我的米都给你吃贵了。”老赵耳朵上别着铅笔,手里拿着直角尺往木料上比划。
    “您回厂里,我就不天天缠您了。”周景元拿着手锯,等老赵放下直角尺就递上去。
    老赵接过手锯,不说回也不说不回,睨他一眼,重新埋头捯饬手里的木头。
    “您不是要研究做新家具吗?在家拘着施展不开。”
    “我乐意。”
    “我不乐意啊!”
    “嘿——”老赵奇了怪了,“你不乐意得着吗?”
    “我师父天天窝这里吃木屑,我能高兴?”周景元说这话肯定有拿甜言蜜语哄老赵的成分,但也不全是“哄”。
    周景元从小跟周泽安在厂里转,木工师傅的手工活他见多了,自然也想上手学。不管师傅们是因为他“小太子”的身份,还是因着他人俊嘴甜,总之他们都愿意教他。周景元整天拿着铅笔和尺子东画画、西涂涂,拿锯片和小手刨把师傅们切下来的边角料变着花儿地玩,动作标不标准另说,总之是把耳濡目染的依葫芦画 瓢学了个遍。
    耳濡目染的除了手工活儿,还有师傅们平常爱好的烟酒茶。车间内严禁吸烟,师傅们就浓茶不离身,走哪儿都端着。周景元见多了,自然不习自得,他的第一口茶就是在老赵的茶缸子里喝的。
    那天大概是渴极了,师傅们都在忙,没人注意,他踩着凳子爬上了木桌。老赵用的是搪瓷茶缸,刚倒了开水,敞着盖在散热。周景元对着热气吹了又吹,嘴唇还没沾到,就被老赵发现了。
    小人儿经常来,车间里专门放了一个他的喝水杯。老赵给他倒了小半杯白开水,吹凉了递给他。谁知小人不领情,推开白水,只盯着老赵的茶缸舔嘴唇。
    老赵哭笑不得,倒了一小口茶在杯盖上,怕烫着他,漾了漾,凉了才递给他。
    周景元双手捧着杯盖,学着老赵平常喝茶的样子,摇着头吹了吹茶水,凑到嘴边咂一口,咽下去,再“哈”一声出来。他学得有模有样,逗得老赵和其他木工师傅哈哈大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第一口茶的缘故,他与老赵之间的关系比其他师傅更亲近。后来,只要他来工厂,自己主动跑去跟着老赵,老赵也乐意带着他。虽然没有正式拜过师,但两人似乎都默认了师与徒的关系。
    都说“一个徒弟半个儿”,周景元让老赵回工厂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工厂,还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师父,了解师父在木作上的追求。
    “我已经专门给您辟了一个单独的小车间出来,您想搞研发搞制作都行。算工厂的新品类,走私人手工定制的路线,不弄批量化生产。”
    “我在家也能搞。”
    “按环保标准做的,不吃灰不伤身体。”
    “你的那个什么自动化生产线不搞了?”
    “搞,年轻工人该顶事儿了。您安心做你的手工,想看生产线可以随时过去监工。”
    要论掐人七寸,老赵没见过比周景元更在行的人。他想气人,几个字就能让人起火,要他想哄人,能把话说到人心坎里去,严丝合缝,让人舒舒服服找不出一点错处来。
    但是,老赵依旧没有点头:“这些你爸上次来的时候都说过了。”
    周景元也不慌,问他:“那您还有什么顾虑?”
    老赵叹一口气,放下工具,道:“厂里一直是按件计提工资的。”
    “手作跟流水线生产不同,您放心,您的手作车间有新的薪酬标准和模式。”周景元向老赵解释,财务部门已经在做更新了。
    老赵摆摆手:“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
    老赵常年在车间,看着工厂一天一天壮大,也看着厂里出现“蛀虫”,痛心疾首之余,只想眼不见为净。他看着周景元,想到老周家创立远星的种种艰辛和付出的心血,到底还是不忍心:“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走?不全是因为拉帮结派的小团体,还有派件的原因。”
    周景元挑挑眉:“派件人权利太大了,是吧?”
    “他想派件给谁就给谁,派给亲戚,派给关系好的人,谁也管不了。他的人分得多,工资高;别人分得少,工资也少。你说说,别人能服气吗?”老赵为很多老伙计打抱不平,“被派件的人领了太多件,可是根本做不完,或者是贪多求快、质量不达标要返工。返工又要我们这些没被派件的人帮着做,但提成却没有我们的份,凭什么!”
    罗马不是一日建成,工厂的沉疴旧疾也不是一日而成,转型改革正是为此。
    “新的生产线完全由电脑派单,减少人为干预,尽最大可能做到公平,就是为了杜绝类似情况的发生。”
    “新的生产线能做到吗?”老赵对智能化一体生产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他仍然有自己的担心,“如果前端工人的工序完不成,后面的工人干等着,不还是会耽误生产吗?”
    “所以我们不仅仅要改造生产线,工人的工作能力也要相应地提高。现在是依赖科技生产的时代,硬件和软件同样重要。从家族型向管理型转变,就是为了把凭着沾亲带故的关系进工厂却没有真才实干的人淘汰,留下真正有手艺、踏实肯干的人才。”
    老赵不说话了,看周景元一眼,走到门边摸了根烟。
    周景元跟上去,从裤兜掏出打火机,殷勤地为老赵点上,谄媚道:“回去吧。”
    老赵觑他一眼:“你这尊佛什么时候回去?天天蹲这儿,我可供不起。”
    周景元捏着打火机,嬉皮笑脸:“您回去我就回去。”
    老赵抽一口烟,再重重呼出来,冲他嚷:“回回回!”
    周景元得了老赵的准信儿,开开心心地回去复命。周泽安点点头,总算安了心。
    但老赵出走的事情给周景元提了醒,他边吃饭边跟周泽安建议:“既然我们打定主意往管理型企业转型,那企业的奖励机制、福利待遇就应该规范化。不能再依靠单一的计件来定标准,而是制定一套包括工龄、业务量、生产率的量化指标来给予工人更好的待遇。”
    周泽安听了他的话,很欣慰:“你能有延伸性的思考是好事,可以跟人事、财务协商讨论,拿一套方案出来。”
    “可以召集工人开个会,大家提提意见,包括工资待遇和其他方面有什么考虑都可以提出来。如果他们当面不好意识提,我们可以去车间搞个非实名制的问卷调查来收集意见。”周景元有了初步的规划,料想实施起来也不会太难,“二姐她们部门在制定新的薪酬管理制度,正好可以结合起来。”
    “既然想好了,就放手去做。”周泽安也是从小木匠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伤木工师傅的心,“老师傅们干了大半辈子,没道理过得越来越憋屈。”
    “就是这个道理。”其实除了薪资和福利待遇,周景元还有一些新的不成形的想法,“老师傅们辛苦几十年,是不是也得有荣誉啊?老赵能单独开小车间,别的师傅呢?擅长设计的、擅长工艺的、擅长机械操作的……我们是不是都可以考虑为他们辟出独立的办公室或者小工作室呢?”
    “标准是什么?”
    “工龄、技术,客观评判。”周景元觉得这是一个思路,具体如何实施,还需要跟更多的人商量,只是,“制定公平公正的政策和制度,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工人是不是更有归属感呢?”
    周景元的构想虽然大胆,甚至有可能改变工厂现有的架构,但不能不说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具有建设性的思路。
    “你评估过这个方案落地的可行性吗?”周泽安思考着,也给周景元的想法能实施提供一个参考思路,“如果在现有架构不改变的情况下,完成你说的改革难不难?”
    周景元想了想,回答周泽安:“不难。”
    “哦?说来听听。”
    “车间还是车间,只是收拾几个杂物房或者工具房出来,挂上工作室牌子,分配给有资历、有资格的老师傅专用。”
    “那就着手去办吧。”
    周景元喜出望外:“爸,您同意了?”
    周泽安笑着端起茶杯,点点头:“你想得这么周全,我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第26章 落日第一百零六秒
    国庆大假前的最后一天工作日,周景元没有随大伯、爸爸和大哥去车间慰问值班工人,按时从工厂下了班。走到院子门口,正碰上被大嫂接回崇新的周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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