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妮目光依旧慈爱,粗糙的手掌轻抚着韩榆的侧脸,口中喃喃道:“瘦了,瘦了。”
    她年岁已高,年初时还掉了颗牙,说话漏风,听起来含糊不清,但只要仔细分辨,还是理解无碍的。
    韩榆手肘支在腿上,也不辩解:“这阵子京中出了个盗贼,接连多家失窃,百姓人心惶惶,我急于侦破此案,不免忙碌了些。”
    “盗贼?”齐大妮惊呼,“还偷了不止一家?!”
    韩榆嗯了一声,言简意赅地说道:“作案手法相同,如今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很快就能解决。”
    齐大妮这才松了口气,叠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公务紧要,也得顾忌着身体。”
    “您说的是。”韩榆借力起身,不忘提醒道,“将那盗贼缉拿归案之前,让下人夜里盯紧点,别被他钻了空子。”
    齐大妮连连点头,又亲热地抓住韩榆的手:“榆哥儿一大早过来,还没用早饭吧?”
    韩榆轻咳一声,意思不言而喻。
    萧水容站起来往外走:“既然没吃,就留在家里吃吧,我再去厨房催催,吃完了你们仨也好去上值。”
    韩榆靠在椅背
    上,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结果得了齐大妮没好气的一个白眼。
    众人禁不住地笑出声。
    用完早饭,韩榆三人乘马车去上值。
    比起韩榆和韩松的交谈自如,韩景修明显很拘谨,两眼放空,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韩榆看在眼里,双手抱臂靠在马车壁上:“近日如何?”
    许久不见韩松回应,韩景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韩榆这是在同他说话。
    手指搓了搓膝头的衣料,韩景修喉咙吞咽了下,轻声回答:“挺好的。”
    其实不然。
    自从他被钟氏逐出平昌伯府,回到韩家,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不是平昌伯府二公子,只是个农户出身的五品官。
    曾经和他不对付的越京公子哥儿们相继找上门来,冷嘲热讽,或是故意刁难,总之折辱他的花样百出。
    某些同僚更是捧高踩低,落井下石,言语奚落,还故意把本不该属于他的公务强加给他。
    若非卢大人对他多有看顾,在翰林院的日子怕是更难熬。
    经历这么多,韩景修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莽撞的侯府二公子了。
    世间因果轮回,一切皆有始有终。
    韩景修深谙这个道理,所以本着不希望韩家人为他担心的原则,选择隐而不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他还年轻,再多挫折都承担得起。
    可正因为韩景修年轻,心思浅薄,明眼人轻易便能看破他的伪装掩饰。
    韩
    榆和韩松相视一眼,也不戳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没了被注视的感觉,韩景修松了口气。
    韩松这个二哥积威甚重,常年不见开颜,古井无波的眸子总能看得人一激灵,后背生寒。
    韩景修宁愿和两个侄子蹲在角落里玩跷跷板,被韩静云嘲笑幼稚,也不愿和高岭之花般的韩松独处。
    至于韩榆,那就更复杂了。
    他对韩榆存着艳羡,愧疚,以及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人相对而坐,这让韩景修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至于韩家......
    韩家人很好,对他温柔体贴,关怀备至,有真正把他和静云看做家人。
    可只要想到他曾经对韩榆做的那些事,韩景修就没来由地心虚。
    因此,虽然羡慕韩榆和韩松之间纯粹的兄弟情义,渴望他从未在平昌伯夫妇那里得到过的父母之爱,韩景修却更乐意像蜗牛一样,蜷缩在密不透风的壳子里,被满满的安全感包裹着。
    能有今日,韩景修已经非常满足,他不敢奢望更多。
    让他一个人待着就好。
    可惜韩景修这个愿望注定无法实现。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韩榆叫住迫不及待跳下马车的韩景修:“时间还早,正巧我打算去藏书楼找两本书,顺路一起走吧。”
    韩松紧随其后,下了马车后抬手整理衣冠:“左右今日无需上朝,我和你们一起。”
    韩景修头皮发麻,一心只想逃离:“那我
    先走一步,点完卯了再去找......”
    话音未落,试图溜走的脚还没迈开,就被韩榆一把薅住了。
    “急什么,我好歹也在翰林院做过半年的修撰,这会儿离点卯结束还有半个时辰呢。”
    韩景修转动手腕,试图挣脱韩榆桎梏。
    然而韩榆的手跟钳子似的,紧紧钳住他的手腕,怎么都挣不来。
    “我......”
    “我什么我,还不快跟上。”
    韩景修放抗无效,被韩榆拖走了。
    韩松静默看着这一幕,眸光浅淡。
    “二哥愣着作甚,还不快跟上!”
    韩松回神,眸底漫开星星点点的笑意,抬步上前:“来了。”
    于是,兄弟三人一起踏上前往翰林院的路。
    途中,韩榆谈及两个小伙伴的婚事:“都在十月,一个月头一个月尾,我可有的忙了。”
    大越风俗,已经成婚的男子不得再做傧相。
    韩榆两边顾,怕是要忙昏了头。
    韩景修知道韩榆的好友——沈华灿和席乐安——他们垂髫之年便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仔细想来,韩榆除了有一对不太好的爹娘,他的人生近乎完美。
    容貌俊美,高官厚禄,兄长亲厚,以及多年挚友。
    或许这就是他当初嫉妒韩榆的根本原因吧。
    韩景修神游天外,冷不丁被韩榆叫了名字:“景修,我没记错的话,前年你和安远侯的嫡长女定了亲,可曾商议过婚期?”
    自然没有商议过。
    韩景修和安远侯府定亲时,仍旧是侯府公
    子。
    反观安远侯府,除了安远侯任鸿胪寺卿一职,家中子弟无一出众。
    彼时定亲,许多人在背后说平昌伯偏心阮景璋,在婚事上打压次子。
    京中众说纷纭,导致安远侯每每见了韩景修都没个好脸色。
    身世揭晓后,韩景修迟迟没等到安远侯派人前来退亲,心中难免忐忑,甚至在纠结要不要主动登门退亲,以免耽误了安远侯府的长房嫡女。
    现如今被韩榆一提,这个念头再度升起,沉吟片刻后答道:“还没有。”
    韩松曾与那位安远侯打过交道,并非什么善茬,便提议道:“傍晚下值后我去跟二婶说,再让我娘和你二嫂陪同,一起去安远侯府探探口风。”
    韩景修自是感激不尽,连声道谢。
    韩松摆了摆手,转念想到韩静云,打算回去后顺便也提一嘴。
    说话间,三人一惊走到翰林院门前。
    门内便是点卯处,放眼望去一片后脑勺。
    有人不经意往外看了眼,准确捕捉到三个相貌优越的年轻男子。
    有点眼熟。
    不太确定,再看一眼。
    从左到右,户部侍郎韩松,府尹韩榆,侍读学士阮......啊呸,韩景修。
    “嚯!”
    这位大人一个没忍住,惊呼出声,引来周遭官员纷纷侧目。
    见他专注地看着门外,在从众心理的影响下也跟着看过去。
    下一刻——
    “嚯!”
    “阮......韩景修过来上值,另两位怎么来翰林院了?”
    “莫非是来替韩景修撑
    腰?”
    “不是没可能,你又不是没看到他这段时间被欺负得有多惨。”
    就在他们窃窃私语时,卢大人已经压下最初的惊讶,快步上前:“韩侍郎,韩府尹。”
    翰林院学士乃正五品,按理说是要向官至三品的韩榆和韩松行礼的。
    然卢大人的年岁和资历摆在这,他二人哪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拜。
    韩榆略微侧过身,粲然的笑容极富感染力:“我和二哥送景修来上值,顺便从藏书楼找两本书。”
    前者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后者只是顺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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