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狂风过境,也不知道是不是虬龙化身的黑烟里风雨交杂,梅花打落了,枝桠砸在山地上,又是把整片药田卷过的,田垄之间的泥巴湿湿黏黏,低洼之处还有积水。
    眀冀穿的是和悟真派弟子服一齐发下来的皂靴,鞋底没一会儿就感到沾了泥巴,走起路来有种愈来愈重的黏连感。
    他只把那些看起来格外狼藉的药草扶起来,将根系埋回土地里。
    眀冀自小在山村长大,屋外有一两亩薄田,家里的粮食来源大多都靠这点田产,不用向其他村民额外买米粮。
    他干起这种活来格外顺手,再给他需要的锄子,大概就能胜任料理药田的药童一职了。
    好一会儿,他听到后面哼哼唧唧的声音。
    转头一看,是水鹊在嫌弃药田太泥泞,把自己的新鞋都弄脏了。
    涂钦午紧紧跟着,一边收拾残局,一边问,“水鹊,你要不要我背你啊?我力气大,穿的也不是新鞋……”
    水鹊转头道:“你背着我,我们还怎么把这田整理好?你笨蛋!”
    他小脸气得鼓起来,明明嫌弃这些泥巴嫌弃得秀气的眉全皱起来,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药草苗儿塞回土里,偷偷瞄一眼眀冀的动作,学着把小坑周围的泥巴坌实了。
    见眀冀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水鹊也不藏着了,抬起小小的下巴尖,两侧脸颊是软软的婴儿肉,模样像是翘起尾巴的狸奴,得意道:“不要以为这世间只有你才是好孩子。”
    眀冀直起腰。
    水鹊有点别扭地继续道:“我和季长老说了,他才不和我计较。季长老说以后再见到那头龙,就告诉他,要把那头龙抽筋剥皮了炼丹去!”
    “让我们随便收拾收拾,一会儿等丹炼好了,他再让药童和师兄们过来把这里恢复原状。”
    说完,好像完美解决了一场混乱后急需别人夸奖似的,得意洋洋地翘着唇角等眀冀说话。
    他身后不远就有梅花树,枝头开得红艳艳的,小脸又让云层里新出来的日头闷红了,好像是赏梅图里走出来的小仙童。
    只一点不好。
    眀冀指了指。
    水鹊疑惑地碰了碰脸蛋,“怎么了?”
    眀冀摇摇头,“不对,在另一边。”
    涂钦午凑前来,惊讶道:“水鹊你脸上沾了泥点子!”
    说罢,又好像有点羞涩地继续道:“你好像一只小花猫……”
    作为一个尤其爱干净的小男孩,水鹊根本忍不了,眀冀递过来一张帕子,他又急又快地抢了过去,仔仔细细地把脸擦干净了。
    帕子上果然残留了泥巴点,抬眼见到眀冀唇角扬起了轻微的弧度,就以为对方在笑话自己。
    水鹊闷声道:“讨厌你。”
    ………
    不管如何,经过一场药谷的风波之后,水鹊和眀冀的关系还是肉眼可见地更加好了起来。
    涂钦午没办法,只能眼见着他和水鹊的两人小团体挤进来第三个人。
    眀冀不仅比他更得水鹊喜欢,连修为也比他高。
    涂钦午原本是弟子学堂这一辈里天赋最出色的,虽说他是去年才被送来悟真派,但是天资好、悟性高,筋骨也适合悟真派以体修为主的路子,很快就引气入体了。
    结果眀冀一来就是练气中期,还会耍剑。
    一边学体修的各种功夫,一边还日日练习那眀氏剑法,没过两年,修为水涨船高,一跃成为师长眼中的出色弟子,把涂钦午的风头全抢了。
    涂钦午没见过这么讨人嫌的,偏偏他看的书也没眀冀多,连说也说不过人家满口大仁大义的。
    水鹊在场的时候,他不好发作,知道水鹊不爱看他们吵架,而宗门又不准弟子私自约架内斗,把涂钦午憋了好一通气。
    只好夜夜睡不着爬起来,在院子里狠练悟真气功十三桩、金刚十二式。
    他就不信,眀冀一个体剑双修,体术能精湛过他一个刻苦专一炼体的!
    他才是小宗主最好的朋友,为小宗主两肋插刀!
    宗门里当然不止涂钦午一人看不惯眀冀。
    自打他入宗门一来,便流言四起,不过眀冀从来都是听闻了就是左耳进右耳出,素来不在意。
    他一心向道,守心一处,平日里除了和水鹊来往,终日就是练功挥剑,旁人如何看待他,与他何干?
    只这一次,因为在议论的话语中听到了水鹊的名字和“纯阴之体”,眀冀忽而停顿了脚步。
    他刚从藏经阁里出来,说话的那群人和他隔了一个回廊,中间又再有芭蕉丛阻挡了视线。
    方才下过春雨,芭蕉冷绿,叶脉上了层清露。
    眀冀听到那头的人说。
    “眀氏子,天生纯阳体质就是好命,都不用经过招选大会,凭借小宗主的关系就能进入宗门了。”
    “师兄,此话怎讲?”
    “你不知道?小宗主是纯阴之体啊,这在咱们门派又不是什么秘密,若不是这体质耽误,有宗主堆出来的天材地宝,小宗主就不至于练气入体都难以做到了。”
    “我知道,但这个和眀冀有什么关联?”
    “你的五行课又没听?一个纯阴,一个纯阳,采阳补阴啊,眀冀不就是以后给小宗主当炉鼎采补修为用的?攀上了微生家,要不然怎么说这眀氏子命好?”
    “他一个山户散修出身,一出生就和大宗门的少宗主订了亲,修真之路不可说不平坦了吧?”
    “修为精进得这么快,他才多大就练气后期了?外头的陈师叔大半辈子了才筑基。眀冀说不定就是巴结小宗主——让小宗主给他什么进补的丹药了。不好好修炼,整日研究歪门邪道,我就说没经过招选大会进来的品性不好。”
    “可耻!”
    “可耻!”
    眀冀攥紧了手中的经卷。
    倒不是因为他们对自己修为的诟病,而是才知道他和小宗主娃娃亲的渊源所在。
    纯阴之体……
    炉鼎……
    他们话语中的几个关键词在眀冀脑海之中闪现。
    水鹊呢?
    水鹊也知道?
    他只是心中想到这个名字。
    眼前就恰好出现了念想的那张小脸。
    水鹊绷紧表情,严肃道:“人家说你坏话,你倒好,藏在这里听,怎么也不知道上去反驳他们?你平时不是挺会说大道理的吗?”
    他来得晚,刚巧路过这边看到眀冀在这里,想过来打声招呼的,就听到芭蕉丛后的回廊里,有人在说小话。
    水鹊只听到了后半截议论,知道了这些人在说眀冀钻研歪门邪道,还坏心地揣测眀冀的修为精进是因为巴结自己得到什么丹药了。
    眀冀就光在这里听,也不知道辩驳。
    水鹊光是感同身受一下,就觉得可委屈。
    他待朋友是很好的,不许别人说自己人的坏话。
    他嘟囔一声,骂眀冀,“你个闷嘴葫芦。”
    还得是看他的本事!
    神威的小宗主一下从芭蕉丛后移步出来,气宇昂昂,身上的衣饰也是镶金嵌玉,十足贵气。
    水鹊冷着小脸,问道:“你们是哪个峰头的师兄?不知道我们悟真派,不许在背后议论同门的坏话吗?”
    对面的都是些外门弟子和杂役弟子,年纪也才十五六岁,虽说按照长幼资历来排,是师兄,但再怎么样,也还是抵不上小宗主,就算是眀冀,身为内门弟子,也是压他们一头的。
    水鹊自己是最让教习长老操心的,如今却也学着摆出教习长老的威严,学着他爹对待旁人的冷脸,满口规矩,说道:“难道要让我去告诉陈长老,叫你们去惩戒堂领罚吗?”
    像模像样的。
    叫对面的师兄们冷汗涔涔,忙不迭地道:“少宗主,是我们说人坏话不光彩,我们自己去惩戒堂领罚,就不兴动教习长老了。”
    水鹊这才满意地转身,身影隐入芭蕉丛后,对着仍旧在原地等待的眀冀,意气扬扬地哼一声。
    “我爹今天中午给我做了笋蕨馄饨和松黄饼,二月天,最适合吃松黄饼了。你吃不吃?铁牛也去,你不去,就全让铁牛吃光了。”
    眀冀点头,“去。”
    他放下刚才心中的纠结。
    ………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眀冀依旧在日复一日地练习眀氏剑法,每日的体修功法也不曾落下。
    一前一后的,他和涂钦午都筑了基,水鹊有受纯阴之体所累,但好歹还是能够稳定地引气入体了。
    悟真派的群峰在狂风暴雨中飘摇过,层林尽染之后盖上皑皑雪色,再到山花烂漫,这些四时景象,三人都再熟悉不过了。
    山涧里的鱼被他们叉起来烤过,教习长老后院养的花让他们无意间摘秃了,误入禁地了,还要让微生宗主寒着一张脸把他们提溜出来。
    少小无猜,天真烂漫,除却修炼,本就余下胡闹。
    眀冀很少再和水鹊有争执,他知道水鹊不喜欢他讲那些正经古板的大道理,后来就不再讲了,要么是顺着水鹊的意,要么是帮着水鹊和涂钦午收拾余下的烂摊子。
    然后三人就可以热闹地回到宗主的宅院里,炊烟升起,吃饱喝足了在庭院里睡一下午。
    睡到黄昏日暮,风吹铃铎叮叮当当响,声音好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眀冀睁开眼,夕阳光线被庭院树荫遮挡,高挺眉骨因此埋在阴影中,压住眼睛。
    夏日天气热,午后都在水榭旁的庭院里,铺了竹席瓷枕睡。
    帮水鹊扑凉用的罗面青竹柄团扇,因为入睡后无知无觉,松开手,被晚风吹到了庭院阶前。
    水鹊睡在两人中间,涂钦午睡姿不好,加上可能有体质的吸引,入睡后水鹊总喜欢往眀冀的这边挤。
    眀冀睡醒了,想起来去阶下将团扇拾回,还没动作,便感受到身上压着什么。
    原来是水鹊往这边挤着依偎到他怀中,连右腿也霸道地压在他腿上。
    褪去年幼的稚气,眀冀如今骨架高而宽,整个人已然如同出鞘的剑般锋锐凌厉。
    因此他可以在睡梦中,十分轻易地把挤过来的水鹊轻轻环住。
    眀冀低眸去看。
    小宗主脸颊仍旧嫩生生的,但摆脱了幼时的婴儿肥,眉眼靡丽得不像话,可眼角又是圆钝的,平白生出三四分清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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